“你的朋友昨天靠过去是想要讲话,不是揍人,对吧!”费主教说。
“没错。”
费主教否定这是他的心思,是捐出那一枚银币的女孩在事后说的,并解释“这并非她的告解,无所谓保密”。
出于费主教给予人温润的感受,古阿霞直言,昨天在佛寺为了捐不捐出那枚银币,两人闹翻了。她说,这次前来,不过是在赌气的状况下,展现一股孩子气的争执。
“路还很长,慢慢来。”费主教说。
“什么路?”
“走吧!先到海边散心,散步能转换心情。”
古阿霞点头,却想着要从人群中找出那位捐出银币的心思敏捷女孩。她驻足回头,从迎面来的数百位面孔找不到。她们无论穿着、笑语与青春相似。古阿霞徒劳无功地看到队伍尾,一道熟悉的身影在最远处推车,身子前倾,连黄狗也喘着。
“太神奇了,我们吵了一晚白吵了,竟然有个女学生的心思跟你同样。”古阿霞等到帕吉鲁来到身边,从袋里递上一罐水。
他不想费力地将车上脚架,靠在路边的柳杉电杆,先把水倒在手里递给黄狗喝,再提水壶对嘴喝。他的汗水直冒。古阿霞掏出毛巾帮他拭,他的脸却像水痘冒个不停地在跟毛巾玩躲迷藏。
古阿霞继续说:“那个女孩刚刚一定有回头看你,有注意到哪位吗?我们等一下私下找她道歉。”
帕吉鲁疲惫得只想低头看路走,没注意到学生中谁回头瞧,这时抬头瞧,连忙羞得把古阿霞擦汗的手拨开。毛巾被拨开,她也自然地往前方打量。黄尘聒噪的路那头,女学生们背着书包回头,招晃着手。有几位女孩过来帮忙推车,她们纠缠地询问这台向来停在校门口边、无缘目睹的车,从而得到动人结论,古阿霞昨日讲的艰困复校之途有了最佳见证者──四百二十五本课外书,以及行走800公里的铁马。
十几分钟后,他们走过村落,来到与地名“七星潭”不符的蔚蓝海岸。七星潭原是七座湖密布的低洼湿地,世居的村民因为日军填湖辟建北埔飞行场1与躲避二战的美军轰炸,被迫迁居到海岸,也念旧地把这片太平洋之滨称为七星潭。七星潭海滩对不少的花莲人具有精神意义,不管发生啥事,来这是淘洗胸臆的最佳去处。古阿霞再访,不过是让记忆加温,帕吉鲁却第一次被砾滩上摆满的浪花给拉紧神经,它们永远处在破坏水平均衡的暴力美学,美得令人些微紧张,像砍下两千岁巨桧时的戛然倒地。
海岸多阳光的日子,海风总是情。“今天,即永远的一天”,海星中学不过是来实践这永恒的诺言与承诺。那不过几年前的事,女孩开学时,从海岸携回了七颗砾石放在书包,每日背着,摩挲着,将心事说予海石,春末又丢回海中,从此石滩哗啦啦响着,张扬着无人知晓的青春秘密。这成了传统,总之在毕业前把书包中的七颗砾石丢回去,心情舒朗,今天会成为记忆里最永恒的美好。
这时候,数百位女学生赤足,踩上沁润的圆砾,靠近海浪丢石头。古阿霞坐在岸边,下巴磕在并拢的膝盖,帕吉鲁的手往后撑坐,两人看学生走向海涛。海浪每次爬上岸,抓不稳砾滩而退,永恒地重复单调的动作。
“海有五种声。”帕吉鲁好兴奋,咬耳朵似小声地跟古阿霞说,好避开旁边的女学生。
“只有两种声音,伊──娜。你听听看。”
这是暗示作用,帕吉鲁越听越觉得海浪拍岸,只有两声。
古阿霞又问:“你看看海有几种颜色?”
看尽无边无际的海色,帕吉鲁偏着头,竖起三只手指。
“错了,有七种颜色,”她大声说,“我算给你看,透明蓝、淡绿蓝、牛奶蓝、天蓝、玛大蓝、紫光蓝、黑蓝。”
帕吉鲁从海滩的浪看到远方的黑潮,再直上天穹。天蓝得失了界,从天际渗到了海平线,又顺着浪来到滩头,每片海浪带着天空的广阔与温度。蓝有层次,但七种层次如何分别?他照古阿霞的分法观察海,确实有种久看彩虹也有层次的相同感觉。
他心生疑惑,何谓玛大蓝?唯独对这种蓝难解。
古阿霞睁大眼睛,慢慢靠近,说:“玛大蓝就在,看清楚,在眼里。”她眼睛贴在帕吉鲁的脸,非常近。在有女学生的旁观下,帕吉鲁羞得躲开。不过古阿霞的睫毛早已顶到他的眼皮,逼来的还有第六层的海蓝,藏在古阿霞眼眸。这是他几个月来未留心的。
玛大,邦查话是眼睛;玛大蓝,蓝眼珠之意。古阿霞虹膜与眼白交接处有圈蓝色。蓝圈虹膜从海上输入,太平洋西岸的花莲是千年来经贸的船舶中继站,路经的欧洲水手曾留下混血后代。传说中有些邦查女孩携带蓝眼基因,代代流传,海蓝眼眸会引人情欲,万般席卷,成了市区观光客回头率最高的传说。
这番说法,教在场的女学生听了骚动起来,嬉闹地看彼此眼珠,有人说对方是“番人”,有人招降地说自己的真实身份是外星人,彼此玩斗鸡眼、转圈眼、翻白眼的把戏,逗得对方大笑。不过,这头再如何的笑闹也被另一头的高潮压过去。另一头是踏进浪滩的女孩在尖叫,把裙摆夹在双腿间避免湿了。她们娇气一声,两百多颗石子以各自的弧度坠回海里。海水推移,海石嘈杂,无数女孩的青春秘密塞进了一层层堆栈的海浪。她们失神地望着浪涛,地平线好远,有种时光多到只能等待它们白白流逝的遗憾。她们回到干石滩时,恢复嬉闹,把玩到淡的找蓝眼睛的游戏再度炒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