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到一半,瞿连娣突然站起来:“哎?差点儿忘了,洋炉子上那口搪瓷锅,瞿嘉你给端过来,那是一只樟茶鸭,应该是熏得差不多了!”啊——周遥叫道:“阿姨我真的已经被您这一桌菜干掉了!我已经阵亡了!”俩大小伙子于是合伙又拆解了一只樟茶鸭,也是真能吃,撑死了。他俩还在瞿连娣的默许之下,各喝了一瓶燕京。只是,喝酒的人各自心情迥异,想着不同的事。周遥心里特恣儿的,打个饱嗝:“呃……我都站不起来了呢。”瞿嘉瞟他:“怎么着,还要抱你?”周遥哼道:“你抱啊?”瞿嘉嫌弃道:“你吃那么多,死沉的,谁抱得动你。”浪言浪语地怼几句,别的话又说不出口了,心情都像屋子正中炉子里拢起的火,暗自闷着燃烧,却不敢吐出最明艳的火舌,最后只能捂死自己。那天午后,瞿连娣又拉着周遥聊了好久,把所有事问了一遍,周遥就把所有能说的都回答一遍。“真好,越来越帅,个儿也这么高了。”瞿连娣拍拍周遥肩膀,“说真的啊,没想到你还会回来,以为你不会再回北京了。”瞿连娣抿了一下唇:“我觉着你即便回来,肯定也不会念朝阳一中这样儿重点都不是的学校,也就见不着了。或者,即使来这种学校,也瞧不上我们这种住小破平房的,不愿意再来了。”“我干吗不愿意来啊?”周遥一笑,“我肯定来,我以前就没少来么。”瞿连娣意味深长的:“以前是你还小,给你块饼你就来了,傻乎乎的!现在你也不一样了,都长大了……”瞿嘉冷眼插嘴道:“周遥现在学校里事儿很多,他忙着呢,也不会常来。您别念了。”周遥皱眉,连忙说:“我也没有跟以前不一样了。”周遥在瞿嘉家里待了挺久,没有想走的意思,就坐在床边,跟瞿嘉挤着听歌,希望还像以前那样儿。瞿连娣瞅他:“遥遥,你这是,直奔着在阿姨家再吃一顿晚饭的意思了?”周遥被戳穿了:“啊?我……那个……”瞿连娣讲话爽快:“吃呗,我出去再逛一圈儿买点东西,周末农贸市场经常有平常不好买的菜和水果。你别走!吃!阿姨给你买去!”周遥:“谢谢阿姨,您真好。”瞿嘉:“……”老妈刚一走,一间屋里少了那位说话嗓门最大的痛快人,蓦地就静下来。炉子立刻就显得响了,劈劈啪啪剧烈地燃烧。瞿嘉蹲下,用铁钎子几下就捅灭了火。“弄灭了啊?”周遥问。“你不热啊?”瞿嘉说。“刚才是有点儿热。”周遥说。“本来就没到生火的月份季节。”瞿嘉道。“那你们刚才生火?”周遥说。“要给你做那只樟茶鸭啊。”瞿嘉道,“我一早上出去买的蜂窝煤,刚把管道通了。”周遥微愣,都不好意思了,站起来。他又赶紧问:“通风管道通好了?别又像上回似的堵了。”瞿嘉说:“通好了,我也没以前那么笨了!”周遥:“……”瞿嘉捏着垫布,打开滚烫的炉盖子,另一只手用铁钩子捅下去,只一下就勾起两块蜂窝煤,把那两块烧成灰白的煤块拎到屋外,扔进铁皮桶里。从小在家就干这一样活儿,动作是极熟练利索,一气呵成,脸上没表情。这间房确实比从前的条件好多了,屋子大了,也带厨房的。但瞿连娣依照以前生活习惯,还是当仁不让地往窗口外面扩展使用面积,给自家又盖了半间厨房,和面做饼在屋子里,而需要大火爆炒就在屋外炒。煤气罐也换得勤了,生活上不至于再那样困难。然而,家里仍然只有一间房。周遥一瞅那布局,大床被撤掉了,换成两张单人床,中间还隔着半扇隔板,就明白了。瞿嘉那性格,半大小子肯定不愿再跟亲妈睡一张床,一定会自己睡;而瞿连娣,这些年仍然一个人,看来也没有给瞿嘉找个后爸。“听歌么,你放个磁带么?”周遥就往瞿嘉的单人床上,一pi股坐定了。“你干吗非坐那个床。”瞿嘉微一蹙眉。“我不坐你床坐哪啊?”周遥很无辜地说。“你坐那儿看不见电视了,你坐我妈的床能正对电视。”瞿嘉道。“电视我在哪不能看……”周遥憋在心里不好讲,我大老远来的,我就是来看小嘉嘉的。俩人坐在同一张床上,中间还隔着两米远,一个抱床头,一个抱床脚。瞿嘉把电视打开了,直接调到体育频道。“有球,直播,国安对宏远。”周遥说。瞿嘉也不说话,直直地望着电视屏幕,嘴里嗑瓜子。周遥于是也嗑瓜子,嗑出一个,就悄悄捏在手里,一共凑出二十个瓜子仁,往瞿嘉眼前一摆。“给你吃啊?”周遥笑,“你不吃?你不吃我就喂你了啊?”他就耍赖强喂,都给瞿嘉塞嘴里。瞿嘉皱眉笑,嚼了一嘴瓜子,仰脖全都咽了下去,含糊着说:“别瞎闹了你……”“我靠,中路漏球了!……啊,宏远进球了?啊——”俩人都盯着屏幕大叫,唉声叹气。距离终于不到一米远了,周遥坐到瞿嘉身旁:“潇潇估摸是跟潘飞看球去了,你仔细瞅看台上,没准儿摄像机都能扫到那一对小贱人。”瞿嘉淡淡的:“是么,他俩真去了?”周遥说:“昨儿踢球赢了特高兴,潘飞肯定鼓起十八代的勇气去约咱们班花儿了。”瞿嘉不说话。周遥又说:“可惜打电话不方便,不然我想呼飞飞,问他是不是跟潇潇在看台上呢。”瞿嘉道:“你去呼啊。”周遥看着瞿嘉:“我每天早上呼你一次,你也不回复过我。”瞿嘉别开视线:“我回复你跟你说什么?”是因为已经太熟了么……还是因为反正在一个班,天天都见……彼此太熟悉却又有一层看不见的膈膜,愈发没话说了,我还回你什么啊?球赛一转眼已经下半场了,场面仍然胶着。电视机屏幕外的两个人,也继续胶着,拉锯。周遥从随身腰包里拿出cd机,插上耳机线,给瞿嘉塞上一只耳机,自己塞一只耳机。就碰了一下耳廓耳垂,瞿嘉猛地躲了一下,浑身都绷起来。两枚耳机中间就连缀着一条线,让二人如坐针毡,浑身都不自在了。这就是长大了么,懂太多了。瞿嘉扭头看了一眼,盯着那个cd机。操,那是个索尼的cdwalkan。周遥就是太忒么时髦了,别人还停留在听磁带的幼稚年代,周遥已经开始听cd了!这应该就是他叔叔周春城从南方倒腾水货,给他弄来的,还有很多港台和欧美的音乐cd。“啊过了过了,传中啊……啊!……啊慢了……”俩人再次叹息,国安队又错过一次绝佳破门机会,围住城池久攻都不下。俩人离得很近,呼吸和心跳可闻。瞿嘉突然低下头,沉默不语,很想走,把这屋让给周遥一人儿吧。周遥盯着对方侧脸,从后面把下巴挂到瞿嘉肩膀上,贴上了,从后面抱抱。瞿嘉毫不犹豫就给了他一肘,顶开他!周遥挡住那一肘子,猛地勒了瞿嘉的腰,手脚并用就往床上摁。连带着挠胳肢窝,抱腰,卡脖子,掐脸。耳机线早就崩掉了。男生之间打闹就是这几个混不要脸的招数,就地取材进行肉搏。瞿嘉有点儿吃惊和别扭了,瞪着周遥,低声说了一句“周遥你别闹!”又是一胳膊想打开。俩人在床上一个缠着另一个,胳膊腿缠麻花儿,那姿势已经像柔术或者摔跤了。“我就抱你一下不行啊?!”周遥也吼。他故意闹的,俩人莫名其妙地好像一直就在疏远,掐个架都不行了么,小时候不是经常这样捏来捏去的么?厕所里捏都捏过,你身上哪儿我没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