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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乡间村里的民风人情,大多有两个极端,要么是淳朴可亲的,要么是刁蛮不堪的。
有句老话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其实并非越穷苦的地方人越坏,而是土地越贫瘠,生存越艰难,但凡有一人做坏事得了利,那坏事就会变成一群人的营生。好人不是没有,只是有时走背字,被那歹的盯上了。
扬州府属南直隶,水乡沃土,自古富饶,和穷乡僻壤不搭边,但乡下却有一条通则:情理大过法理。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的事不胜枚举,要在村里过得好,“有人”往往比“有理”更重要,“会闹腾”又比“会干活”得便宜。
杜家不差人,吃亏吃在有份自尊,面对蛮横撒泼的,不想用同样的法子回敬。
午饭时杜家老三怨母亲拘着自己,不许他去蒋六家要个说法,月娘却明白母亲的良苦用心:“你当蒋家把事闹到村里人尽皆知是为向咱家讹钱?
他家自知理亏,就是不想赔钱才闹大的,顾家跟着一起来咱家讨药钱,便不会转头问蒋家要,我们家动了刀,村里人管什么青红皂白,只会劝几家各退一步,大事化小,他家不闹了就是退让,咱家再跟蒋家要钱,就成了咱们得理不饶人,还会说顾家也伤了人,各自管各自就罢了,都是亲戚,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他家房都塌了,哪还有钱呢。”
杜三看着姐姐:“既然吃力不讨好,怎么今天又行了?”
月娘睨了弟弟一眼,扬眉道:“你这脑子可该生锈了,这事儿怎么坏起来的?不是爹爹好心去他家帮忙,而是他家污言秽语,往我身上泼脏水,你们闹,别人当是为爹爹出气,我去闹,是为自己正名。
有些事情说不清,却又一定要说清,旁的人说我不好,我能置之不理,他蒋家凭什么?我在他家是没伺候公婆还是苛待小姑了?孝戴了,义守了,仁至礼尽,他家还要毁我名声,断我前程,真是该死!
算上爹爹的事,不知道的还当我家和他家有血海深仇呢,我不亲自去闹一回,倒叫乡里以为我德行有亏,是那等软弱可欺的人了。”
齐三坐在月娘对面,将她脸上的精明聪慧,嬉笑怒骂尽收眼底,月娘在她自己家时的“脾气”和在齐府的“脾气”很不一样,虽然屋舍简陋了,餐桌小了旧了,但她的神采反而更生动鲜活。
这日饭后,月娘遣弟弟做先锋,让他带着关系亲近的弟兄邻友先行一步,把声势造起来,爱看热闹爱劝架的人聚齐了,老三吵架,大哥大嫂在外细说来由,哭诉爹爹的伤病,闹得不可开交了,才是她登场的时候。
杜家庄和蒋家庄隔着一条不宽不窄的河,过了桥还要走过一片麦田,月娘带着三弟妹小花,和死乞白赖非要跟着的齐三,先去了趟村长家。
小花娘家离得远,虽然齐三通身穿戴不像乡里人,但也只能假称是小花的娘家人,村长倒也没多疑虑,更关心她几人的来意:“你爹爹养得好些么?这时节,是回家过年来?”
村长姓蒋,是月娘叔外祖辈儿的亲戚:“六爷爷,我爹的年纪摆着,身子就是养好了,也难免要落下腰疼腿疼。”她眼泪说掉就掉,是要博人同情的,齐三却瞧见她眼圈通红,恐怕也有几分真的难受。
月娘揾泪继续道,“您最是讲理服人的长辈,我有话不敢瞒着您,蒋六家我是决计要去闹一回的,我家不为钱,也不指望他家低头认错,就是要他家不安生,为我自个儿出气,为我爹爹报仇。”
“哎呀,噫呀。”村长戳着拐杖站起来,“先前闹过一气,好容易各退一步平息了,你怎么又钻牛角尖,他家人多势众,再说难听点,你前婆婆死了小儿子,脑子不清爽,人越来越不像样,她半边身子在六郎那头了,你少年幺幺的,和她扯皮说理,不是白白受气嘛,不值当啊。”
“六爷爷,事情可不是这么论的,我爹去他家帮忙受了伤,一没工钱二没药钱,该不该理论?他家恶人先告状,我爹爹伤得那样,还伙同顾家去我家闹事,不是趁火打劫是什么?这事又该不该理论?
我当初归家,也起了不小的风波,是您亲自调停的,那时大忙,我热伤风病着,顾大娘找了个不大懂医术的郎中开药,还说得饿一饿,把我十岁戴上手抹不下来的银镯子都饿脱了,要不是小姑子给我娘报信闹起来,恐怕我早就没了。
就这样,我家都没把他家长辈的肮脏恶毒事宣扬出去,不就是因为蒋翃死了,不看僧面看佛面么,现在他家反而往我身上泼脏水,说我在城里给老头子做妾,卖身供侄儿读书,连我一家子的脊梁骨都骂断了,您凭良心讲,我究竟该不该去理论!”
村长叹了口气:“他家也伤了人,房都塌了不是。”
月娘冷笑,直直看着村长:“六爷爷,我不该来您家,我想着,去他家好好闹一闹,您来给我撑腰,叫村里那些爱生事讹人的无赖好好瞧瞧,耍赖可不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咱们蒋家村也有青天,凡事讲个理字,现在看来,还是直接去县衙报官得好,您终归是上了年纪,讲和气,不做村长不打紧,仍是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辈。”
村正算不上什么官儿,却也实实在在管着百十来户人家,要人信服,不过恩威并施,一味和稀泥,惹得乡里或是真正的官皱了眉,这一村之长做不做两说,要了几十年的脸面可就丢尽了。
蒋六家那回闹了一场,村里是有几个泼皮上了心,偷菜偷肉还是小事,闲了不仅坑骗老人孩童,竟也狗胆上身,调戏妇女,略微白净面嫩些的,就要吓唬人家,若不乖顺就拐了给城里大户做小奶奶去。坏得越发刁钻古怪,说两句就往地上躺,不就是想着即便亮了刀,也没人真敢往他们头上砍么,长此以往,迟早要出事的。
村长默了半晌:“二丫头你这是戳你六爷爷的心了,我不为你好,难道是为蒋家那个疯婆子?你真要说理,六爷爷就给你撑腰,他家从前还出过读书人,再不敲打,要成害群之马了。”
这边杜三带着人到了蒋六家,二话没说先推了他家东面的围墙,说起来他家原也算个富户,是村里少有用整砖砌院墙的人家,只是根基没打牢,年久失修,里屋外墙都塌了,恐怕流年风水上是有说法的。
但杜三可不问这些,按照姐姐说的,吵就骂,打就跑,叫人听见他家“造谣生事,污蔑好人”就成,再不清楚前因后果的,也晓得蒋家乱说月娘的事,即便是捕风捉影,月娘以后再说亲,难免要被人嘀咕。
女人的名声可以凶可以恶,泼辣的妇人在乡下反而不会吃亏,但若在男女之事上传出点不好听的,好像就成了最最下等的人,女人可以鄙夷她,男人可以轻薄她,父母可以不认她,礼教可以杀死她。
守节的寡妇不胜枚举,守节的鳏夫又有几个?
礼教不过是吃女人用的碗碟箸勺,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如掀翻了他。
乡里人不晓得什么柳家齐家,但妇人大多认识范妈妈,大嫂杜梅说月娘由范妈妈引荐,在府城大户人家做了管事娘子,没有谁不相信,因为月娘在家时,就常指点她们针线,帮范妈妈做事。
顾二芬开始哭自己命苦,哭儿子命苦时,月娘在众人注视下,走进蒋家的院子:“顾大娘怎么又在哭六郎,他活着不能痛快,死了都不得安生,你家房塌了,不就是六郎有怨气么,你怎么还敢念他?”
顾二芬久没见月娘,因着心虚,乍一碰面,竟有些恍惚,等她回过神带着恨意扑来,月娘已将蒋家人的脸色通通看过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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