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知鹤“嗯”了声,有些留恋地垂下眼睑,终于认真看向面前的汤碗。排骨炖得酥烂脱骨,被晶莹剔透的冬瓜块和薏米仁簇拥着,稍微用汤匙翻动一下,还能看到汤里繁复讲究的中药材。只是,他越看表情越复杂。最后不自禁地扶额,勾起一弯无奈的笑。“……汤料是从哪里看来的?”“你喝出不一样了?其实我也觉得,味道怎么好像和我小时候喝的不太一样,”江乔单手托腮,饱满的小脸因为苦恼而微微皱起,“是外婆说的食疗新方子。”“我今天下午怕自己煲汤翻车,就给外婆打了电话。”她思考了一会,又笑了声:“不过外婆说了,这些东西都对你的身体好,很补的。”在中药档口给外婆打电话时,小老太太像是对她迟来的殷勤大感欣慰。知道了大概的情况后,特意让她在原先汤料的基础上又加了几味中药材,好说歹说,让她一定要放。外婆那么喜欢裴知鹤,心里的地位都快超过她这个外孙女了。肯定不会害他的。裴知鹤沉默了片刻,才很浅的笑了下,唇角隐约勾着几分骄纵的无奈:“好。”医学院的教育是成熟的西医体系,但裴老爷子认识一群中医界的泰斗,关系极亲近,小时候有时顾不上管他,也会把他扔到朋友家里写作业。七八岁时好玩记下的药材,没想到这时候发挥了用场。让他,几乎对江乔外婆的良苦用心感到愧疚。附子,川续继,杜仲,巴戟天。调气活血,补肾助阳。真的很补。问题就是……有点太补了。-不知是因为薏米排骨汤里加的新料炖出了什么怪味,还是今天医院里有烦心事。男人周身气息很怪,像是在压抑着些什么,话比平时明显更少。虽然汤是乖乖喝下了半锅,但总觉得看起来很不好亲近。饭后,江乔偷瞄了好几眼裴知鹤俊脸上有些突兀地泛起的红热,忍不住地胡思乱想,忧心忡忡。有那么热吗……还未入冬,家里还没供暖,好像也没那么热。那就是,要么是身体不舒服发烧了,要么因为心绪。她不敢多问,怕把原本就奇怪的氛围推向更奇怪的方向,把碗筷放进洗碗机之后,装作随意休闲准备看电视,走到客厅的沙发坐下。撩男人方面,她还是新手中的新手,还在照本宣科的菜鸟阶段原地踏步。一旦裴知鹤的反应偏离了最初的预想,对她来说就是超纲题,恨不得当场让这个世界时间停止,她先拨个电话求蒋佳宜进行场外援助。她勉强稳住情绪坐下,裴知鹤也跟着坐在她身边不远处,长腿交叠。桌上还散落着她炖汤时翻阅的医学论文册,池屿送来的那一摞。靠外侧的十几本全都翻到扉页,码放得像倒下的多米诺骨牌,是刚刚回家时为了再欣赏一遍整整齐齐的作者署名摆的,顺便还拍了好几张照,存在手机相册里留念。靠沙发一侧的几本翻得更往后一些,纸页侧边栏满满的,都是池屿一笔一划的解释笔记。一半是用红笔写的,一半贴在刺眼的明黄色便利贴上,在晚风里微微掀动。完了……是不是完了……眼睁睁看着裴知鹤的神色从平静滑落到明显的不悦,江乔心头登时警铃大作。刚刚好像才有点进展,就把这种一看就是来自别的异性的东西,直接大喇喇摊开在喜欢的人面前。虽然池屿好像也没那个意思。但裴知鹤呢,他会怎么想?这不就等于直接把罪证交给警察叔叔,直接一个硕大的渣女判决戳在她脑门。裴知鹤随手拿起她笔袋里的卡通中性笔,代替手指翻了两页。他歪了下头,盯着她看,目光审度:“这么多我的论文,还是……来自一个男生?”池屿的字迹虽然算得上方正规整,但汉字的笔画太细微,细节之处的性别感难以隐藏。只要细看一下,就知道绝对不会是女生写的。江乔心若鼓鸣,闭了闭眼,挑着实话实说:“在图书馆遇见的医学院男生,之前是社团活动上认识的,没怎么说过话。”“前几天偶遇聊了两句,知道我最近有一个相关主题的翻译要做,今天就好心帮了整理了一些材料过来,说这是他备考的时候看过的,不用额外费事。”至于送咖啡,还有坐她对面位置,就还是别说了。虽然不知道裴知鹤会解读成什么样子,但她总还是要垂死挣扎一下。热心好人,为多年不见攀岩搭子的兼职事业助一份力。这种人……怎么就没有呢?你亲亲老公这么高冷?裴知鹤从论文册之间收回笔杆。抽出一边的消毒纸巾擦了擦,重新放回她笔袋里。纸页雪白崭新,笔记的每一句话都用了明显的生活化口吻,完全像是在给小孩做科普。一看便知,绝不是医学生平时的复习材料该有的样子。男生的心思昭然若揭,估计也就是小姑娘这种迟钝的性子,才会看不出来。他倒不至于为这种幼稚不成熟的男大学生吃醋。成为他的假想敌,他还不配。只是,也许是那碗汤已经顺着他的血管流往全身,也许是她辩解的神色过于急切。又或是,今天餐厅里的气氛全然不似以往,如绵软的细雨洒落,让他心中再三遏制的占有欲疯狂滋长。直到再也无法忽视,让他抑制不住地烦躁起来。随后,他听到了自己平静,甚至算得上温柔的声音:“他是谁?”“那个男生的名字。”他努力稳住一副随口问问的得体,仿佛只是作为同一学院的教授,在打听某个颇有前途的好学生。但在心底,他已经将自己的表里不一嘲讽了无数次。江乔:“哦……他叫池屿。”“应该是临床专业大四在读,你有印象吗?”裴知鹤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他记得这个名字。今年本博连读考试录取的最后一名,同系所有教授老师眼里的笨鸟先飞典型案例。顶级外科医生是天才的竞技场,池屿属于那种没什么天赋的普通人,但心气极高,愿意花掉旁人几十倍时间死磕。他和一手将他培养起来的裴院士不一样,比起天分,向来更欣赏坚持。如果是在今天以前。即便没有那张只填了他一个人名字的博导意向申请,他也愿意对这样的后辈多看几眼。但这一切精神层面的欣赏,都在她琥珀般的瞳眸前垮塌下来。他不喜欢,她在念对方名字时那种温软的语调。眼神也不喜欢,太认真了。他凭什么?裴知鹤察觉到自己的情绪越来越不对。即便池屿没有任何出众的地方,不会对他构成威胁。而且很努力很踏实,愿意为了几条数据心甘情愿放弃所有的周末假日,是他做过科研助理的所有老师口中,有口皆碑的“好用”。他只知道。如果有一个怀着这样心思的男人,隔三差五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他一定会疯了。他可以给池屿推荐别的合适教授,但绝不是在他身边,这个通往江乔身边的捷径,拿着那样一堆对他过往材料的粗糙涂改,妄图从她这里获取一些关注。他顿了一下,才重新抬眸,对江乔微笑。极为温和优雅的一个笑,唇边的弧度近乎完美,眸底深黑,宛如午夜的海面:“没印象。”“哦……”江乔抿了抿唇,微翘的长睫眨了眨。看到他好像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还以为池屿已经如愿以偿,真的成了裴知鹤的学生。看来是没成。也是,京大医学院一年招收那么多新生,毕业时愿意追随本校大佬的人也不在少数,他怎么可能每个人的名字都记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