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天成一拍桌子,喝道:“你给我滚出去!站外边反省!”杨根宝两眼含泪,默默地退到门外去了……就这样,根宝整整在院里站了一天。到了傍晚时,呼天成的气才消了。他默默地招了一下手,说:“进来吧。”当杨根宝走进茅屋后,呼天成望着他说:“根宝,想通了没有?”杨根宝低着头说:“想通了。”呼天成说:“说说,错在哪儿了?”杨根宝说:“我,不该,那么张扬……”呼天成放缓语气说:“根宝哇,你也是跟我这么多年了。虽说你是好心,可你这好心给我捅了大娄子!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坏影响已经传出去了,很难挽回呀!有一点,你要切记。咱是干啥的?咱是玩泥蛋的,咱是个农民!啥时候也不能张狂。你要是忘了这一点,你就大错特错了。话说回来,我那些关系也不是不能动用,要用有所值,好钢要使在刀刃上。你想想,你虽说是打了八个电话,可你调用了六个县级干部的专车,动用了三个县的交警,就为这一点点小事?你就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你好好想想吧。我再告诉你一点,在平原上,你知道人是活什么的?人是活小的,你越‘小’,就越容易。你要是硬撑出一个‘大’的架势,那风就招来了……”到了这时,杨根宝才幡然悔悟,他心服口服地说:“呼伯,我明白了,我知道我错了。”呼天成默默地点了点头,说:“明白了就好,我只允许这一次。”过了一会儿,呼天成又问道:“那人呢,情况你了解了没有?现在咋样?”杨根宝说:“那司机还在交警队扣着呢。他是三家凑钱买的车,车刚开出来,就撞坏了……”呼天成想了想,说:“你去一趟,代表我。一是谢谢人家交警,二呢,给交警队说一说,把人放出来算了。咱是集体,人家是个人,车撞坏了,咱给人家修修,要尽量挽回影响。”杨根宝说:“呼伯,他可是大车。看那样,修修怕得上万。”呼天成淡淡地说:“上万就上万吧。”而后,呼天成话锋一转,沉下脸说:“对宝俊这样的司机,永不再用,让他回大田里干活!”十天后,那个肇事的司机开着那辆修好的卡车来到了呼家堡,他是来表示感谢的。见到呼天成的时候,他二话不说,就“扑通”一声跪下来了。他跪在呼天成的面前,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说:“恩人哪,恩人……”而后,当他离开呼家堡时,却疑疑惑惑地回头望了一眼,说:“他们怎么就这么势海呢?”一个谜在很多人眼里,呼家堡是一个立在平原上的谜语。是呀,这样的一个村子,也没有什么资源,怎么说富就富起来了呢?有很多前来参观的人,都对此感到万分的惊讶。那些有心计的,也曾不止一次地偷访过呼家堡,期望着能窥视到一点奥妙,可结果是他们什么也没有得到。连专家们也认为,这是一个孤立的奇迹!然而,有一点是他们没有发现的。按说,他们是很熟悉“经营”二字的。可他们只注意到了对商品的经营,却从没想到对人的“经营”。在这里,有一个最核心的秘密,是从不外传的。呼天成从不经营商场,他经营的是“人场”。如果说,呼家堡的发展,是由五斤白面起家的话,那是不准确的。起码说是不科学的。这种“经营”是连续性的,它并非是一日之功,就像是一棵大树,它是不可能在一天之内长成的。呼天成的“经营”方略是长远的,他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他是几十年一贯如此。这是一种感情方面的长期种植,他甚至不要求回报。只要他看中了你,只要他认为你是“朋友”、是“人才”,那么,他在感情上的栽种就是长期的,始终如一。特别是对老秋。早在三十多年前,当老秋作为下派干部初来呼家堡时,呼天成就觉得老秋这人不简单。这是一种超常的眼光。那时候,当脖里围着一条围巾的老秋站在大碾盘上讲话时,他就认准老秋是个不可限量的“人物”。老秋口才漂亮,讲起话来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正是这一点,使他认定老秋可交!所以,半月后,当老秋背着铺盖离开呼家堡的时候,呼天成匆匆赶了上去,他追出八里地,追上了下派干部老秋,由此开始了他们长达半个世纪的友谊。他递过去的其实只是一个破手巾兜,手巾里包的是五个鸡蛋。这五个鸡蛋,是呼天成借遍了全村才凑到的。那正是饿死人的年月!他追上老秋的时候,就说了一句话,他说:“老秋,你别走,你的东西忘在这了。”说完,他就把那兜鸡蛋往老秋手里硬硬地一塞,扭头就走。那时候,这五个鸡蛋,对已经浮肿的老秋来说,相当于半条命!后来,在“文革”时期,当他偷偷地把老秋从省城背回来的时候,老秋也只剩下半条命。那时老秋的腰已经被人打断了,况且还是省里的“二号走资派”,是万人大会上被点名批判的人!这次与往常不同的是,风险太大,万一有风声透出去,他呼天成也完了!然而,在呼天成内心深处,仍觉得老秋不会就这么完了,他还会有东山再起的一天,人有时候就得搏一搏。就这样,呼天成硬着心把老秋背了回来,在呼家堡藏了一年零四个月……果然,时间证明了这一点。后来,他发现他背回来的不仅仅是一个人,那是一笔巨大的“财富”。这笔“财富”首先是精神的,其次才是物质的。那是一个巨大的有放射力的“磁场”!他知道,人是活“场”的。一个人的磁力越强,场的放射力就越大。在这里,老秋可以说是代表着一个省的“场”啊!这还不仅仅是老秋一个人。四十年来,呼天成结交的老干部,说起来也是一大批呀!老秋只是他们当中的一个代表。对这些上层人士,无论是他们遇难的时候,还是官复原职的时候,甚至到他们后来退了二线,“呼家堡”的礼数都是一样的周全。在这里,呼天成奉送的是一份回忆、一份念想、一种叫人忘不掉的情分。早些年,呼家堡并没有什么好东西,可在四季里,老秋们总能吃到呼家堡送去的“思念”:那或是几穗刚下来的青玉米,或是几块岗地上的红薯,或是两斤小磨香油,或是一对小兔、一篮红柿……这对那些手握重权的领导们来说,并不算什么主贵东西。可是,在时光里,就不断地有一个信息传达给了老秋们,那是说,有人还念着你哪。在远离省城的乡村,有一个人始终记挂着你呢。要是万一谁出了什么事,这里就是你的家!老秋们能不感动吗?后来在社会上广泛流传的“呼家堡绳床”,就是呼天成专门为那些“老同志”特意制作的……在平原上,呼天成苦心“经营”的不仅仅是那些手握重权的老干部,对年轻人也是一样。长期以来,他培育了多少人才呀!在平原,有一长串名字是足可以让呼天成引以自豪的。可以说,在省、市、县三级干部中,有一大批“人才”是他一手托出来的……呼天成有一双“慧眼”是出了名的。在呼天成的“人才库”里,曾有一个在民间广为流传的典故,叫做“一盒火柴出一个市长”。后来成为许田市常务副市长的孙全林,就是这个典故的主人。说起来,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有一次,呼天成到公社去参加一个干部会,会开到乡、村、队三级。就在那个干部会上,呼天成偶然结识了孙湾的团支部书记孙全林。那时的孙全林才二十一岁,小伙子刚当上村里的团支书,人看上去很腼腆,一说话脸就红,也是头一次参加公社的干部会。开会的时候,他有幸跟呼天成坐在一起。会开了两天,两人就相熟了。那时呼天成的烟瘾特别大。有一天下午,讨论的时候,呼天成想吸烟,却忘了带火,就随手拍了拍坐在他身边的孙全林,说:“小青年,有火没有?”孙全林就马上说:“有。”说着,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裤子兜,又说,“哟,忘屋了,我去给你拿。”说完,不等呼天成回话,就站起来匆匆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