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片刻,孙全林拿着一匣火柴走了回来,悄没声地递给了呼天成。呼天成接过那匣火柴一看,顿时明白了,这匣火柴是孙全林在外边的商店里给他现买的!那时候一匣火柴才二分钱,说起来并不算什么。可呼天成在意了,他在意的是这种“态度”。他感慨地摇了摇头,笑着说:“这娃呀,太灵性!”于是,当他们第二次见面时,呼天成就地蹲在那儿,匆匆在烟盒纸上写了一个条儿。而后,他拍了拍孙全林的肩膀,说:“小孙,想不想到公社来干?”孙全林高兴地说:“想是想啊,谁要咱呢?”呼天成就把那个纸条递过去,说:“拿上这个条儿,去找老胡(当时的公社书记姓胡)。”孙全林吃了一惊,迟疑疑地说:“呼叔,人家胡书记会要我吗?”呼天成笑了,说:“娃子,好好干,你是市长的材料!”后来,孙全林先是当上了公社通讯员,而后一步步地往上升,果然就当了市长。再后,孙全林曾多次对别人说:“呼伯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省委组织部干部调配处处长邱建伟,原是下放到呼家堡的知青。那时候,他刚刚中学毕业,才十七岁。一个十七岁的年轻人,在来到呼家堡的头一年里,就闯下了一场祸!夏天里,他一个人偷着去学犁地,结果把牲口赶到沟里去了,摔残了一头牛!牛是庄稼人的半个家业,腿一残,就犁不成地了。这事,要搁一般人身上,就是大罪,可呼天成看了他一眼,却说:“算了。这娃子认真,他是想学好呢。”竟然第二天就任命他当了第二生产小队的副队长。第二年的冬天,邱建伟又犯下了一个无法饶恕的错误。临近年关时,他领着一帮年轻人去公社所在地的公路边上埋电线杆。这活儿是县里派给呼家堡的,分了八百米的线段。那时叫做“青年突击队”,他是带队的。电线杆是水泥做的,本来是一根一根埋的,可邱建伟为了争第一,却突发奇想,想用用他学过的“知识”,好加快进度。他把那帮年轻人叫到一起,说你们知道“杠杆原理”吗?众人都说不知道。他就说,你们既然不知道,就听我的吧。于是,他让那些年轻人把二十个坑全部挖好,又命令他们把二十根电线杆全都放在挖好的坑里,然后用他在中学里学过的“知识”,架起了个所谓的滑轮组——准备把二十根电线杆一次全竖起来!当这一切都照他的吩咐准备好之后,邱建伟得意扬扬地大喝一声:“拉!”众人就跟着齐声发力……然而,就在电线杆快要拉起来时,只听一阵“噼噼啪啪”的巨响!眨眼之间,二十根电线杆全部被拉断了!邱建伟当时就傻在那儿了,众人也都愣住了,谁也不说话了。就在这时,负责施工的公社治安员气急败坏地跑过来,一脚就把他踹倒了,他恶狠狠地骂道:“日你妈,你这是搞破坏!”说着,就去找绳子捆人。于是,一帮人把邱建伟五花大绑地捆到了乡派出所。那时候,二十根电线杆,可是一个很大的数目呀!在派出所的院子里,邱建伟被铐在了一棵树上,派出所所长指着他说:“明早送县局,至少判他三年!”当时邱建伟吓坏了。他知道,在那种时候,别说判三年,哪怕只判一年,他这一生就算毁了。邱建伟带着哭腔对派出所所长说:“叔,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派出所所长说:“叔?喊爷也不行。非判你狗日的不可!”然而,就在当天晚上,呼天成匆匆赶来了。他让人给他搬条凳子,就坐在邱建伟的面前,默默地望着他。过了很久之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扭头对所长说:“老王,解了吧。”派出所所长说:“老呼,他这可是搞破坏呀!”呼天成看了所长一眼,又默默地说:“解了吧。这事怪我,是我派他来的,我承担责任。”所长怔了一会儿,说:“老呼,不是我不给面子,这可是犯法的事呀。”呼天成又一次坚持说:“解了。那二十根电线杆,呼家堡给你补齐!”所长摇了摇头,说:“这事,我也做不了主啊……”呼天成望着他说:“老王,你解不解?要不解,我就坐在这里不走了。”所长再次看看他,终于很无奈地说:“老呼啊,除非是你,换谁都不行。”说着,他嘴里嘟嘟囔囔地走上前去,终于给邱建伟开了手上的铐子……当时,邱建伟无声地哭了,满脸都是泪水。那年过节时,邱建伟不敢要求回家了,当知青们都回家过年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留在了“知青点”。不料,在年三十的早上,呼天成又专门去看了邱建伟,还给他送去了一篮子红柿。呼天成说:“建伟,回去吧,回去看看你父母。那事你也别搁在心上,没啥大不了的。咱村里穷,也没啥送你家人,这篮柿子,你给家人带回去吧。”那时邱建伟说:“呼伯,你……为啥?”呼天成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只说了一句话:“你敢想,是个人才。”后来,社会上时兴推荐上大学,呼天成又第一个推荐他上了大学……这一桩桩往事给邱建伟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省报副总编冯云山,也算是下放到呼家堡的知青。那时,冯云山身小力薄,眼睛还近视,根本干不了力气活。可他有一个特长,看书过目不忘,“老三篇”能倒背如流!呼天成说:“这孩儿好记性!”于是,呼天成一句话,就让他到呼家堡的学校里教学去了。他下乡三年,在学校里待了三年,可以说是没让他吃一天苦。后来,冯云山考大学时,呼天成特意批给他三个月假,说:“回去复习吧。”待他考上大学后,呼天成又送给他一张表,那是一张“党员登记表”。呼天成说:“呼家堡也没啥送你,这张表,你填填。”后来,冯云山就是靠着那张表,在毕业时留在了省城的报社(那一年省报就选了一个人,要求必须是党员)。再后来,冯云山曾多次找呼天成帮忙,评职称时,他缺“硬件”,呼天成就以呼家堡的名义赞助了三万元,让他出了本书,评上了副高职称;从正处升副厅时,又是呼天成替他说了话……所以,长期以来,冯云山一喝酒就哭,他觉得他欠呼伯的太多了。可呼天成一次也没找过他。他总想报答呼天成,可呼天成从不给他机会。然而,凡是牵涉呼家堡的事,他必是一路绿灯!省银行行长范炳臣,原来跟呼天成没有一点瓜葛。他跟呼家堡唯一的联系是,他转弯抹角地跟呼家堡有一点亲戚关系,说起来也算是呼家堡的外甥。那一年征兵时,他已体检合格了,就在换军装的前一天,他又领着一帮知青跟人打群架,被县公安局的人抓了。于是,他的家人又转弯抹角地求到了呼天成头上。那天下着鹅毛大雪,呼天成听了,叹一声说:“这是娃子一辈子的事,我就去一趟吧。”就此,他冒雪连夜赶到了县城,坐在局长的办公室里,口口声声说是范炳臣他舅,硬是把他保出来了。待范炳臣从牢里出来后,他只看了小伙子一眼,就说,“娃子有胆,我这一趟来得值。”后来,范炳臣在部队里参加了中越战争,连续立功受奖,一直提到了副师职!他年年回来都要看一看呼天成。当他要求转业时,一个副师职的干部竟跑了半个月也没找到合适的地方,这时候,又是呼天成帮了他。呼天成专门到省里跑了三趟,硬是让他留在了省城最难进的部门。他转业后,先是当了副行长,后又当了行长。所以,范炳臣总是对人说,我一生最关键的时刻,靠的都是呼伯呀!颍平县县委书记呼国庆……市工商局副局长刘海程……市税务局局长彭大鹏…………当然,还有许多故事是不便言传的。那几乎是呼天成穷其一生积累下的“财富”,也是平原人的生存精髓。在这里,给予是一种高超的技艺,也是人生的一种大智慧。在有的时候,那叫“雪中送炭”;在有的时候,那又叫“锦上添花”。这是一个人生的“制高点”,呼天成一直牢牢地掌握着这个“制高点”。就这样,一天天,一年年,他种出了一个“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