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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第1页）

事实上，在中国无论做人做事，都带有表演性质，甚至根本就是&ldo;做戏&rdo;。因为在中国人这里，任何人都不是天生的，而是&ldo;做&rdo;出来的，并且是&ldo;做&rdo;出来给别人看的。什么是&ldo;做&rdo;？就是表演，即戏曲剧本上所谓&ldo;作某某状&rdo;。中国人在&ldo;做人&rdo;时，常常要&ldo;作某某状&rdo;。‐‐父母面前作听话状，老师面前作勤勉状，长辈面前作恭敬状，皇帝面前作忠诚状，领导面前作服从状，群众面前作谦虚状，女友面前作潇洒状，男友面前作娇嗲状。总之是只要面对&ldo;观众&rdo;，就要进入&ldo;角色&rdo;。担任什么角色，就作什么&ldo;状&rdo;。

不过，一个人的角色，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比如在儿子面前是老子，到了老子面前便是儿子。此外，年龄的增长，名声的得失，地位的升降，财富的盈亏，都会引起和造成角色的变迁。所谓&ldo;一阔脸就变&rdo;，就是说地位高了，财富多了，角色大了，面子也大了，对于先前和自己面子相等的人，便会不大看得起。

所以，中国人必须有角色更换以后面子也随之更换的应变能力和心理准备，同时也要有能保持不变的能力。具体来说是：当角色变小时，面子也要相应地立即缩小，免得人们说你不懂规矩；相反，当角色变大时，面子则不一定相应地立即放大，这样可以获得&ldo;谦和&rdo;、&ldo;念旧&rdo;、&ldo;不忘本&rdo;的好评（也是一种面子），也可以免遭&ldo;一阔脸就变&rdo;的物议（遭人物议也难免丢脸）。《儒林外史》第二回写范进中了生员，身份和角色都发生了变化，他的丈人胡屠户便来和他讲&ldo;面子经&rdo;，说是&ldo;你如今中了相公，凡事要立起个体统来。比如我这行事里都是些正经有脸面的人，又是你的长亲，你怎敢在我们面前妆大？若是家门口这些做田的、扒粪的，不过平头百姓，你若同他拱手作揖，平起平坐，这就是坏了学校规矩，连我脸上都无光了。你是个烂忠厚没用的人，所以这些话我不得不教导你，免得惹人笑话&rdo;。胡屠户这些话中虽不乏混账之处，但抽象地看，也还是符合&ldo;面子逻辑&rdo;的。及至范进中了举，成了&ldo;老爷&rdo;，张乡绅亲自来贺时，胡屠户便不但自己也不敢再&ldo;妆大&rdo;，甚至连&ldo;面&rdo;也不敢出来了。这正是角色变换之后所必然引起的面子变换。

因此，在社会交往中，要想不伤对方的面子，最好先弄清对方此刻在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比如你的一个老朋友、老同学或儿时伙伴此刻发达了，当了官，做了教授，出任了董事长或总经理，那么，在他的办公室里，当着他的同僚或下属或学生或雇员的面，便断然不可呼叫他的小名或绰号，甚至不可直呼其名，免得他当场下不了&ldo;台&rdo;。比如陈胜当长工时，曾与伙伴们相约云：&ldo;苟富贵，勿相忘。&rdo;后来陈胜当了王，伙伴们来找他，却不懂规矩，叫他的名字，说他的中国，大伤了陈胜的面子。结果怎么样呢？不但没能共富贵，连吃饭的家伙都丢了。

同理，要想给一个人以面子，最便当的办法就是改变他的角色，让他由配角升格为主角，或候补主角。这种升格可以有真实和虚拟的两种。真实的如升官、升职称等，虚拟的如赐紫金鱼袋，赏穿黄马褂等。虚拟的升格还可以仅仅只是口头上的，比如称年龄、辈分比自己小的人为&ldo;兄&rdo;，或自称&ldo;鄙人&rdo;、&ldo;在下&rdo;、&ldo;区区&rdo;等。总之，只要对方在心理上感到变换了角色，就同样行之有效。这就好比演戏。配角抢主角的戏，是&ldo;犯规&rdo;（情节严重者要被开除出戏班）；主角给配角让戏，则是&ldo;赏脸&rdo;‐‐把原本属于自己的脸谱赏给对方。既然是赏脸，那么，它也就是殊荣、恩典，至少也是客气、情分，不能&ldo;给脸不要脸&rdo;，但也不能白要，而必须回报。回报的方式因人而异。如果对方与自己原本平起平坐，那么对方的让戏便是谦让，必须以略高一级的规格把&ldo;脸&rdo;还回去；如果对方地位高了许多，就是赏赐，自己可能已无&ldo;脸&rdo;可还，只有报之以身家性命；如果对方地位低得多，则原本无戏可让，但既有孝敬之心，自然也该&ldo;赏脸&rdo;。总之，在社会交往中，只要大家都能让着点，那就大家都有面子，都有&ldo;戏&rdo;。

有意与无意

戏是给人看的，所以面子必须好看。

事实上但凡可以称之为&ldo;面子&rdo;的，都无不好看。这就像中国戏剧舞台上的脸谱，无论忠jian贤愚，都一律画得漂亮，富于装饰美。比如历史上的暴君、昏君，死了以后，也要有一个&ldo;谥号&rdo;作为最后的面子。这面子当然不能叫&ldo;昏&rdo;、&ldo;暴&rdo;、&ldo;戾&rdo;，只能叫&ldo;幽&rdo;、&ldo;厉&rdo;、&ldo;灵&rdo;。如果你不懂&ldo;谥法&rdo;，便看不出这里面有什么贬义。还有一种更妙的，叫&ldo;恭&rdo;，是&ldo;知过能改&rdo;的意思。既然知过能改，则先前的错误，也就一笔勾销，仍可坦然地进宗庙去享用牺牲和香烟。又比如，一个同志毛病不少，但做鉴定时，也要给他留点面子，决不可将他的缺点错误直通通地如实写出，而要说&ldo;希望今后注意某某方面&rdo;云云。似乎这位同志的缺点错误，只不过粗心大意，&ldo;不太注意&rdo;罢了，其实无伤大雅，无碍于晋升和调动。否则这位同志丢了面子，闹将起来，大家的&ldo;脸&rdo;上都不好看。

这就和戏剧一样，有一个&ldo;台前&rdo;和&ldo;幕后&rdo;的问题：&ldo;言&rdo;不过是台前的表演，&ldo;言外之意&rdo;才是幕后的真实内容。读中国书，看中国报。听中国人说话，欣赏中国艺术，都要学会听&ldo;弦外之音&rdo;，悟&ldo;言外之意&rdo;，否则就会不得要领，甚或上当受骗。比如&ldo;研究研究&rdo;，其实并不研究；&ldo;以后再说&rdo;，其实并无&ldo;以后&rdo;，也不会&ldo;再说&rdo;。你如果傻乎乎地等下去，肯定等不出什么结果来。总之，一切让人不愉快的事，都一定会有比较委婉动听的说法。比如肥胖叫&ldo;发福&rdo;，死亡叫&ldo;仙逝&rdo;，撤退叫&ldo;转移&rdo;，连吃败仗叫&ldo;屡败屡战&rdo;。当年八国联军打进北京，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仓皇出逃，官方的说法却叫&ldo;两宫西狩&rdo;。狩，是打猎的意思。鬼子进京了，太后和皇上哪里还会有心思去打猎？也就是自己哄自己罢了。

但这是不能说穿的。一说穿，就没戏看了。戏剧艺术是一种&ldo;有意识的自我欺骗&rdo;。大家都知道那是在做假，大家都不说穿，戏才演得下去。比如一个演员演林黛玉，大家都看得十分有趣，你偏要来&ldo;拆台&rdo;，说她原不过某某，既没有病也不曾失恋和葬花云云，便不免大煞风景。

所以，对中国的许多事情，都不宜到幕后去寻根问底，因为那会&ldo;拆穿西洋镜&rdo;，种种&ldo;把戏&rdo;也就演不下去。比如某领导为了作谦虚状，跑到基层来征求意见，原本只是走过场，甚或是要听评功摆好、歌功颂德的，你却当真一五一十地历数其&ldo;不是&rdo;，这就会使该领导难堪，连带在座的基层领导和同事也会尴尬，以后你就别想有好日子过。又比如开学术讨论会，主持人请来领导和名流&ldo;撑门面&rdo;。尽管那领导或名流的讲话驴唇不对马嘴，或实在肤浅得可以，你也只能频频点头称是，或作认真记录状。同样，如果哪天我们发现一个公认的坏种或蠢货也忽然&ldo;当选&rdo;了什么，也千万不要大惊小怪。因为真正的功夫都在幕后，前台的选举不过&ldo;行礼如仪&rdo;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