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沈蕴如,字典里就没有知难而退这四个字。
两江总督的督署便在金陵城里,故金陵城早已预先筹备,把钦差行辕临时设在一个书院里,是个阔朗的三进院落,前院的讲堂设置成了公堂,讲堂旁边的教学斋则设置成了签押房和提审室,另将一些经堂改成了牢狱,后院则是师生的居舍,改为钦差及随员的住所,谢幼卿和沈弼分别住在后院的东西暖阁里。
到了金陵,自然有本地官员为他们筹备的一场接风宴。案子要在金陵办,那么这场接风宴自然是不好推脱的。
金陵城的官员挖空了心思筹备这场接风宴,两位钦差身负宪命,自然要逢迎讨好,尤其是冲着谢幼卿少年帝师和弘亲王跟前红人的名头,金陵大小官员,文臣武将,上至巡抚,下至知县,皆想结识攀附。其中自然也有两江总督刘恒一的同年门生等想要借着宴会为刘恒一疏通关系。
宴席就设在行辕的廨厅里,谢幼卿不喜铺排,原本十桌的席面,最后减为三桌,刘恒一的同年门生等自然被谢幼卿丝毫不留情面地划掉了。
谢幼卿本就不喜官场的酬酢,他基本冷着一张脸,偶尔应付几句,倒是沈弼在旁边一力跟那些官员逢迎周旋,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在席的官员都是为了讨好谢幼卿来的,见谢幼卿如此不好伺候,都不免有些扫兴,席间气氛渐渐便淡了下来,最后这场隆重的接风宴不到一个时辰就撤席了,连助兴的秦淮歌舞和昆曲都没来得及上。
如此场合,一向滴酒不沾的谢幼卿,在金陵官员的盛情的劝酒之下,竟也小酌了一两杯。
行程快到金陵的时候,沈蕴如便开始服用了谢幼卿的‘风寒灵’,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她跟姓谢的喜神就没有隔日的仇。没想到谢幼卿的‘风寒灵’还真是有奇效,沈蕴如吃了第一天,症状便大缓,等到了金陵,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沈蕴如又得出一个积极结论:谢幼卿,虽然难伺候,但诚不我欺也。
今晚这场接风宴,沈蕴如也在密切关注,常安常远在席间贴身伺候,筵席未散之前,常远便出来跟沈蕴如通气,说老爷喝醉了,自然也不辱使命说了另一个关键的信息,谢幼卿也小饮了两杯。
才两杯?不至于醉倒吧。沈蕴如有点失望,她还想着如果谢幼卿喝醉了,她便可以大胆些接近他,毕竟她知道,谢幼卿酒醒后是不记事的。
她今晚着实用心打扮了一番,穿了身茜红色的衫裙,是娘亲从苏州带回的蝴蝶缎裁制的,质地轻薄柔滑,打了很多层的花褶,从领口到裙摆层层荡开,行动时飘逸如流霞,衣上的蝴蝶花纹栩栩如生,仿佛在她身上翩翩起舞。
梳了个望仙髻,发髻上插了一支莹光烁烁的水晶钗,描了远山眉,唇上涂了一层鲜艳欲滴的口脂。
装扮好后,花糕惊呼,说她如仙女下凡,有闭月羞花之姿、沉鱼落雁之貌。沈蕴如拿过手持镜子瞧了又瞧,镜中的女子确实称得上颜色鲜妍,青春夺目。她对自己的长相还算满意,虽不能跟谢幼卿比,但也是中上之姿。
过一两日就要去苏州了,成败在此一举,就看今晚的打扮能不能给她加成了。她想试试,已经出落成美丽模样的她,对谢幼卿究竟有无一点吸引力,能吸引一分,也有一分的成算。
沈蕴如守在二门外,一更时分,常安常远一人在前头打着灯,一人扶着沈弼回后院。沈蕴如早令花糕给沈弼煮了解酒汤,她把解酒汤端给沈弼服下,一边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沈弼喝了解酒汤,常安常远服侍他更衣梳洗后,很快便睡下了。沈蕴如出来,见隔壁东暖阁那没动静。谢幼卿没回来?那么会去了哪里呢?
沈蕴如提着一盏小油灯,只笼出豆大的一点光,去了前院。
墨蓝的夜空里一粒星星也没有,亭台楼阁矗立在夜色中,像是一幢幢幽沉的暗影,走过的地方仿佛比白日空阔了几倍,也沉寂了几倍。
沈蕴如其实很怕黑,偶尔几声窗户被吹开的吱呀声,都让她的心提吊了起来,但还是大着胆子在四下里转了一圈,没有发现谢幼卿的身影。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算什么,大晚上的提着灯去找一个男人,这个男人跟她非亲非故,还很嫌恶她。但是凡事别多想,想多了就什么事都做不成了,只要想着她接近他是为了给自己转运而来,别的什么都不为,她心里那点别扭就没了。
她准备回二门等着,忽然抬头一看,望见御书楼里隐约有微弱的灯光,像暗夜里悬着的一点孤星。
难道谢幼卿在御书楼里看书?是了,以他那样一个爱读书的人,热闹的宴席散了,到书楼找几本书读,倒能静心。
御书楼藏书丰富,夜晚并无人值守。夜凉如水,沈蕴如提着曳地的裙裾,慢慢走上台阶。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潜身进去,再将门掩上。
御书楼里列着一排又一排的落地书架,书架上垒着满满当当的书。沈蕴如穿梭在书架间,寻找谢幼卿的身影,她茜红色的衣袂飘动,像是暗夜里落进书房的一抹流光霞彩。
“沈蕴如?”谢幼卿清冷低醇的声音忽然在她身边响起。
沈蕴如心尖一跳,四处张望,没有,再抬头,才发现谢幼卿在二楼,他上半身闲闲地倚在栏杆上,目光直直地射在她身上,幽沉深邃,有一种不明的情绪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