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河滩那边相对热闹一些,大概是最近几年古镇旅游刚发展起来,有簇新的水泥大路,也有水泥建筑,排水系统做得不错,沿街种着广玉兰和芭蕉,商店门面也基本没被淹上,就是小县城里常见的那副模样,有些稍微掺了些民族特色,却未能显得独特。杨剪对于地图倒是不存在依赖心理,信马由缰地走,和李白吃了顿艄公推荐的泡椒板筋跟小米鮓,打包了两杯蜂蜜米浆暖身子,他就径直领人往镇东去,抄近道走了小路,印象中那儿有家出租摩托的商铺,他需要租上一辆。
“咱们待会儿要骑摩托上山吗?”李白问。
“否则要走很久。”杨剪说,拐杖杵在石板上的声响却忽然停了,回头看,李白在一家装修光鲜的旅游商店门前驻足,橱窗灯光亮白,摆了苗女的银饰、花哨的绣品、成坛的酒,还挂了几个面具。看起来都是挺厚实的木质,色彩明艳做工精细,其中一个有着红脸獠牙,圆睁怒目,胡须短而粗地长满了一下巴,宛如触角。
“它怎么也长得差不多。”李白抬手指那面具,显得有些无措。
“这是最常见的一种。”杨剪往回走了两步,站在他身边。
“就是‘傩神’吗?”李白的声音还是悄悄的,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
“是旅游纪念品。”杨剪却道。
李白愣了愣,他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他以为杨剪会给自己讲讲那些古远的崇拜,讲讲巫教文化,既然杨剪对这里是这么了解。可又转念一想,的确没这个必要,在这橱窗前留步都是浪费时间了,就像孤峰上那个戴面具的小孩,同样的木头他也可以买一块,他也可以去坑蒙拐骗——在杨剪眼中,这些大雾弥漫的山山水水大概都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了,对形而上的东西他向来缺乏兴趣,无聊的骗术很多,真正的神秘很少。一年秋天李白拉着他去大觉寺看银杏,即便走到大雄宝殿跟前,他也只是一脸冷漠地站在廊柱下,弄得李白也不好意思跨过那道门槛进去撅屁股磕头。
而对于李白自己来说,恐怕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真正做到见怪不怪。这感觉就好比有一颗毒苹果,你觉得它把你害惨了所以闷头追着它跑了好几个马拉松,千辛万苦跑回它的老窝,结果你发现这地方到处都种着苹果树,结着那样红红的果,而你要找的已经没了影——你不会觉得它无辜,只会觉得自己被耍了,现在的每一颗都有毒。那杨剪又是怎样克服的,现在看来,杨剪也是同样追过毒苹果的人,他经历了什么,当时,现在,又是怎么想的呢?李白低下头去,默默地跟在杨剪身后,单脚在水洼里啪嗒啪嗒地踩着,他还是不想冒着触及旧伤的风险,去做鲁莽的提问。
跟着走就好了。
跟着去看看,杨剪想让自己看到什么。
结果没跟上两步就下起了细雨,来不及走上坡,细雨又骤然倾盆。杨剪眯眼看了看前路,走进街边小店买了烟和伞,香烟塞进背包,背包挂上李白肩膀,雨伞也塞进他手里,“尽量举稳一点。”他说,随后就背上李白大步跑了起来,李白又得夹拐杖又得举伞,一身的摇摇晃晃,伞面就像随时要被风给掀翻过去,他把重心拼命往前放,怕自己从杨剪背上滑掉,也想给杨剪多遮一点。
最后还是湿透了,两个人都是,杨剪跑得太急风也吹得太刁钻,仍然只有塑料袋下的石膏幸免于难。飞奔并非毫无理由,再回头看,坡下那段街道已经泡了水,还有高处的木盆木桶在往下滚。好在那家租摩托的铺子还在营业,可选余地很小,杨剪把身份证押在那里,还交了八百块钱的押金,最后矮子里面拔将军,开走一辆相对比较新后座也比较宽大的铃木。
半扶半抱地把李白弄上去坐,轮胎旁边有个固定的横杆可以搁伤腿。
“要不休息一会儿?”李白回头看着小店的LED招牌。
杨剪抹了把眼皮上的水,把眼镜甩了甩,戴了回去,人也坐上摩托,李白的伞就这样一直追在他头顶,“很快就到了,”他的呼吸平复了一些,“举高,别挡我眼睛。”
配合很难,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维持一个适中的高度更不容易,李白手臂举得发酸,水珠噼里啪啦打上伞面,也要把他的手腕震麻了,而这满山的蜿蜒似乎没有尽头。李白只知道商业小镇已经远离,他们正在上坡,进入了当地人真正生活的村寨。杨剪开得不快,即便山路完整,乌黑的沥青几乎崭新,他也小心翼翼。但李白可以明确地感受到他的心急,急于赶到某个地方。
去见“老朋友”吗?
会是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