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六家人却大模大样瓜分了奶奶的家一住进来,他们就砍倒了奶奶种的牡丹红,铲了姑姑栽的月季,把游廊封了堆杂物,在院子中间搭起简易厨房,信手拈来什么材料就用什么材料:水泥、半截子的砖、三合板、油毛毡整个院子丑陋得不堪入目
时光倒流到1956年我们刚从瑞士回国那会儿,奶奶家仍未失其古典美院落中,四排平房都用青砖灰瓦和上漆的木柱建成平房前面有廊子,晴天可在此纳凉,雨天则赏雨景廊子两头连着游廊,游廊的横梁上的花鸟山水,还是太爷爷活着的时候请高手画的岁月的刻蚀已使雕梁画柱大褪其色,倒是栏杆的扶手被人坐得光溜溜的游廊之外,灰色的砖墙围住整个院子老北京城里,这种被称作&ot;四合院&ot;式样的建筑无处不在
奶奶的四合院里共有三进,第一进中临街的平房是&ot;下房&ot;,这排房比宅中其它房子略矮,窗户面北,冬天晒不到太阳,夏天吹不到凉风听说我太爷爷在世时,此处住的下人有十几口,除了佣人、门房,还有司机、裁缝、园丁有位从扬州雇来的厨子颇让众人眼红,因为他一个月能拿一百块银洋,这在20年代的北京可是一个不小的数目
扬州厨子烧得一手色香味俱佳的菜肴,父亲却不欣赏父亲上大学时就偏爱在下房就着咸菜吃窝窝头他和佣人一起吃饭聊天,从他们那儿学到许多在大学里学不到的东西他了解到旧中国劳动人民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社会是如何毫无公正可言:富人花天酒地,挥霍无度;穷人当牛做马,潦倒一生很多人累死累活,还是填不饱自己肚子,养活不了一家老小,到上了岁数,血汗被榨干,就只有倒毙街头,连一个亲人,一口棺材也没有……
父亲在下房吃了两年窝窝头,思索着他所目睹的不公最后他决定:坐而思莫若起而行他毅然离开北京到了晋察冀,参加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为打败日本、建立新中国而斗争在父亲的憧憬中,新中国自由平等,人人有其尊严,没有剥削压迫,没有主人仆人,大家亲如姐妹兄弟
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奶奶家遣散了所有的佣人只有两位老太太例外,一位我们都叫她老奶奶,是姑姑的奶妈,另一位是奶奶陪嫁的丫鬟,是奶奶的父亲早年从南方买来的,她们都坚称自己生是奶奶家的人,死是奶奶家的鬼,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奶奶只得让她们留下我见到她们时,已都是70开外的人了,白发苍苍,脸似核桃,背驼腰弯,尖尖的小脚家里谁也不让她们干活了,但她们总闲不住,包揽了洒扫庭除家务种种,而她们还真是帮手,所以那时奶奶只须请一个壮年女佣,日间给这一大家子人买菜做饭即可
奶奶家另外三排房屋算&ot;上房&ot;,高且向阳,冬暖夏凉第一进的上房是客房,近街,也近佣人房,既方便客人,又不碍着主人家的私隐虽然过去中国人的字典里找不到私生活这类词,奶奶家的房屋格局使我相信国人嘴上不说罢了,心仍系之,只是这种主客空间上的疏隔迹近奢侈,非大户人家不能尽情享受
1956年我的外祖父母从上海搬到北京,就住了奶奶家的客房当时我的舅舅考上了北外的俄语系,外祖父母想住得离两个孩子近些俄语在50年代的中国红极一时,人人都想学,连我父母也赶时髦学了一阵可此景不长,几年之间,老大哥成了修正主义者,贸易中断,专家撤走,俄语失宠舅舅的很多同事找不到工作,只好改行,英语又热门了起来真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世事升沉,殊难逆料
第二进院子由奶奶自己带着未嫁的姑姑住,姑姑是医生,当时在北京的协和医院工作据说她在从业前读了整整8年的医科大学,读这么久的书真令我难以想象1956年姑姑30多岁,肤色白皙,面容和善,言语温柔,男女老少朋友众多每逢星期日朋友们就来看她有些是她的同行,有些则是她妙手回春的病人他们就在游廊里坐了啜茶,高谈阔论说笑的声音,隔老远都能听见,那是人们还没学会关起门来轻声密谈的年代
没人上门时,姑姑则穿上蓝罩衫,在院里忙她那些花木她和奶奶都喜欢莳花弄草,两人把最宽敞的第二进院落辟成一个大花圃,从早春到暮秋,花圃里迎春、丁香紫燕兰、牡丹、月季、菊花等流芳溢彩,常开不败
家里的饭厅也设在这一排饭厅很大,朝南有一排窗,北墙还隔出一小间,这一小间房没有窗,顶上吊了盏15瓦的灯泡,白天晚上都是黑黢黢的1949年以前这间房用来储藏食物那些年,市面上米面时时因战事突发而告缺,随之价格暴涨北京的大户人家因都存了粮油以备不时之需到了50年代,粮价稳定,储藏室遂成了被遗忘的角落若非文革时发生在奶奶身上的事,我压根儿就忘了家中还有这么一间小房存在
我家和叔叔家合住最后一进院落我家住东头,叔叔家住西头,中间是颇为幽暗的过堂问
我有两个堂兄弟小牛和小强,小牛比我大一岁,小强比我小一岁我对小牛极其佩服,因为他是个攀爬太湖石的好手太湖石产自南方,几千年太湖的浪蚀风化使它们千疮百孔,具有一种独特的病态美过去人们不惜千里迢迢将它们通过大运河运至北方,装点皇家园林和大户人家的庭院奶奶的院里就有若干这样的大石头,其中三块最有味道,瘦皱露透兼备,放在第二进院落的游廊外,其余的则堆砌在第三进院落中间一棵老槐树下太湖石因其多孔,使我很容易就跟小牛学会了由此爬房上树的秘诀,也使捉迷藏玩出许多花样来从此,我就告别了那个只敢在沙坑里扣沙蛋糕的安静而腼腆的旧我,变得胆大妄为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