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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页(第1页)

街头上的新春是从“鼓疯子”开始的。竹签在竹筒里抽出尖利的叫声,尖叫声划过壁身,直直上冲,然后炸成无烟却有竹子味的花火。孩子们喜欢把这玩意儿惊吓在狗耳朵边。晾晒在院子里的各色咸菜已经收拢进缸里,用盖子和红布封紧。白日的春节仍然有人在摆摊,卖一些春联灯笼,糕点果蔬和干货炒货,但是卖百谷的,早早的就回了乡下老家,他们将米袋子扎好,用麻绳锁好袋口。老家换上了新的门神画。练杂耍的,诸如下腰,踢瓶,筋斗,喷火的,已着好花花绿绿的紧身衣裳,在人满为患的大街上占好地盘,等人聚拢,便要敲锣打鼓地开张。人在常梁的大街小巷,围成无数个大圈,小圈,欢呼或沉默微笑。谁都知道春节是个好时节,所以不论开不开心,都要佯装喜悦,去博取上天的青眼。

罗家给女婢备好了紫茉莉的珠粉和檀粉,给仆从各人一双描云纹的靴子。周家不失体面,给上上下下安置了一套好面料,好里绒的新衣裳。陆府则是在初二,置了绣花高饤,设了柑橘宴。但常梁最好的柑橘已经高飘远举了。

日上竿头的时候,晚芸非要出门逛逛,亲自去取绸缎庄的新衣裳。她步子轻快地走到铺前,却见到隔壁的小孩站在大陶缸旁玩耍。她走近一瞧,发现小孩将红纸折成小船,把纸船们在水头上飘。好古老的游戏。晚芸冲春花说,“我在门口待一会儿,你进去取衣裳和新鞋。”春花不情不愿地说,“啊?小夫人,我还看你亲手拆开,见头一眼呢,这样才好回去跟其它人显摆。”“你自己拆呗,拆完了,替我打包好就成。”晚芸笑话她,“就一件衣裳,我这个乡下姑娘都没你个城里姑娘这么迫不及待地想看的。”

水面上飘着一大一小,两只红纸船。

晚芸见那扎着红头绳的小女娃娃,正掂着脚尖扒住缸圈,目不转睛地看,觉得好玩,便伸手摸摸她的头,“这么好看呀!你为什么不折两只一样大的船?”小女孩扑扇着水灵灵的眼睛,没有任何警惕,天真地笑,“因为大纸船是姐姐啊,小的是妹妹啊。”晚芸以为她会说大的将军船,小的是士兵船呢,她自己小时候就是这样。看来现在的世道又变了。女孩伸出一根手指,突然疯狂地搅动水面。纸船承了水重,开始逐渐凹陷下沉,直到完全消失。晚芸大失所望,“你为什么要弄沉它们?”女孩“嗯?”了一声,还是无邪的模样,“因为我就要进屋吃饭啦,看着它们下沉比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下沉要好。”

晚芸好久没缓过神来。

春节的夜里是重头戏,家宴安排得菜品丰饶。

罗浮和罗大人,罗夫人一道坐在桌上吃饭。罗浮先拈了两颗樱桃和桑葚,吃进嘴里一颗,发现罗夫人在定定地看着她。罗夫人不是凶神恶煞的模样,却是一种凄迷怅惘。罗浮觉得她娘是不是才想起母女二人同住一府内,却有那么长的时间,没有坐在一起好好吃顿饭。罗夫人纠结了许久,猛地站起来给罗浮盛汤盛菜,不理会罗浮的推辞,一面说道,“这是鹌子羹,还有雕花梅子,你饭后吃一点。”罗浮只能浅笑着道谢。没不给面子的点破,这些其实都是罗影姐姐爱吃的东西。

罗浮和罗夫人早就无话可说。因为罗浮没有抱怨了,也没什么值得分享的喜悦。人很奇怪,你若是偶尔讲一点菜不好,果子酸,在旁的人反而能接住你的话茬,话头能像竹节一样往上爬,但你若是一直讲好,好,无懈可击的好,亲友就只能点头,说没错了。其实生活根本不是这样。

罗府中好久未燃过烟花。

一众亲戚的孩子心急火燎,在大堂里摸爬打滚地了一整日,也不犯困。他们不等天暗透,便一个接一个地蹦跳到昏蓝的院落里。

酉时三刻不是看烟火的好时候,罗通判本想借着大操大办的喜气好冲掉前些日子的灰蒙境况,可耐不住亲戚小孩一遍两遍的磨,于是干脆邀来举家上下,齐齐站在花草葳蕤的庭院里来看半白日的烟火。

大家各搂着旁人的胳膊,一团和气。

有个亲戚忍不住嘲笑了一番手臂上还别着黑纱孝布,一点燃火星就吓得捂着耳朵跳开的家丁,说他像被打断了尾巴的壁虎。没人理会他的抖机灵,都只出神地望着火树银花,就好像那里头藏了半生的愿景,实际各自都明白,什么也不会有,就是一团秘制的药火在炸开,而他们的人生前途,就是一方盒的薄荷蚌壳肉汤,保鲜是正经,顾不上加料。

烟花不高,还冲不上人的头顶,可看着更为细致,银丝金缕,偶尔夹杂星星点点的翠绿亮紫,烟气缭绕,就只在眼前水漫金沙。烟花似乎自带水汽,落的极快,也朦胧了所有人的眼睛,罗家人眼中殷殷切切的期盼也在万籁俱静中消失了,像是潮湿了的木材。不知是何人,在将散未散的烟雾中,长长,长长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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