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了。”赵天民揩去眼角泪水,说,“你很勇敢,我从来不信上帝什么狗屁倒灶的,去他的菩萨只会坐在莲花看人间悲苦。要是在你身上看见什么美好的,我以前不会鬼扯到看不见的神,现在动摇了。”
“谢谢你看见我的心中的主,也谢谢你看见自己心中的那个吴天雄了。”古阿霞坐在轻便车边缘,说,“不跟他们一起下山?”
“我要翻过大山去,到梨山去种苹果,也许努力点能娶个山地女人,生两个脑袋还清楚的儿女,安静过一生。”
“嗯!祝福,平安。”
“平安。”
一台轻便车滑去了,发出辗过雪的声响。风很强,古阿霞把红披风塞紧帕吉鲁的身体御寒,发现他脸颊满是泪水。他醒了,她松口气了,两人的手捉得没处空隙。转弯处,一缕残雪从冷杉枝丫落下,树下的乌鸦受惊,扑向天空。
乌鸦顺着两道颜色飞,那是轻便车滑过雪地后露出的铁轨,比雪色暗沉,隐隐放光。乌鸦掠过轻便车,紫绿光泽的翅膀倾斜,朝万里溪谷飞去,它看见一点红披风在白雪中忽隐忽现地快速移动,往海拔低的绿色森林,消失了。
卷九
森林大火
森林大火延烧了一个礼拜,夜里的天空都着火似的,像地狱。
六月初的清晨三点,猫头鹰的孤鸣与满天星光一样锐利,潮润的万里溪河谷传来鹿啼,大观村的人在天未亮就起来活动,忙着去打火。流笼不断吊送救灾人员与物资,火车往高海拔爬升,车轮叩响轨节的诗意节奏被所有人糟蹋成疲惫的瞌睡频率。
古阿霞用五个大蒸笼炊好白饭,几个妇女在客厅做饭团,花了两小时做出了生味噌夹酸梅饭团。炊饭的蒸汽令山庄潮湿,在梁上凝结的水珠混合了多年来的尘埃,滴下黑雨。但是,马海扬起的火塘灰也令人难受。
马海认为森林大火的肇因不是传言中某个工人烤飞鼠引起失控场面,是半个月前,在山庄有个失心疯的酒鬼把尿在脸盆的尿泼熄了火塘的火焰。打从山庄建立来的祖训是:火塘熄火,引起森林大火,趁早晨用畚箕把火塘的灰扬起三次便能尽快灭火。连学医的马海也信这套。
大门被推开,有人进来,传来剧烈的咳嗽。古阿霞转头,觑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晕灯下脱鞋子──右手撑墙,用两脚交替蹭掉鞋套──她这么做是有身孕而不方便弯身。古阿霞看出那是待在未婚妈妈之家的王佩芬,怎么回来了?她往围裙抹干两手,前去帮忙。
“跟几个臭三八婆吵翻了,不住在那了。”王佩芬把古阿霞留在鞋柜旁,小声说,“这样穿了大衣,看不出来怀孕了吧!”
“很苗条。”
“我很努力保持,”王佩芬很有自信,“还有,你没乱说话吧?!”
古阿霞摇头,保证没吐半点渣。王佩芬这才安心地走上榻榻米,习惯性撑孕腰的手这时忙着举起来跟大家招呼。忙着包饭团的村妇们说,几个月不见,还以为嫁人去了。王佩芬还是老样子,跟大家鸡婆几句,说她去花莲市学洋裁,要不是有个男的对她死缠烂打,送花送鞋送洋装的,她才不会回来清静几天。几个村妇听了大笑。王佩芬陪笑,说:“阿桑,有空帮你们做件大衣,不收钱。”妇女们这下正经起来骂那个死缠烂打的男人。
王佩芬招呼完,往柜台后方的梯间上楼,在转角处狠狠抢下古阿霞提来的行李,告诫她这样搀扶又提醒小心,泄漏给大家什么似的。然后,她坐在楼梯,没来由的使劲大哭,喃喃说着日子很苦。古阿霞没说话,把手给人捉着,静静地给了依靠,然后她看着哭完的王佩芬顺楼梯慢慢爬上漆黑的二楼,那浓稠得不会掉下任何线条与尘埃,许久,才从黑里掉下好大的一声:
“阿霞,我很想素芳姨的。”
素芳姨失败了,罹难牺牲。这消息刊载在五月下旬的报纸,混合队发生山难的只有她,受到国际记者与台湾登山团体的谴责。这则新闻在摩里沙卡没有受到瞩目的原因是,森林大火瞬间烧开了,短短几天,共五十几公顷的森林陷入火海,人们忙死了。
王佩芬是聪颖,拿了素芳姨罹难的消息压下自己的哭声。这打住了妇女的八卦嘴巴,她们在客厅拉长耳朵听到王佩芬说了。古阿霞回到客厅,把手沾湿,把饭团都包好。随后将四百颗饭团搬上停在山庄前的火车,将前往失火的2200公尺高的林班地,随车的另有三十几位救灾的男人。火车开动了,古阿霞迟疑几秒,跳上车去,还揣了一下口袋里的那则素芳姨罹难的剪报。
清晨五点半,天光微亮,火车到了目的地,几个蓝色防水布搭的临时野战休息室堆满了罐头与水桶,用剩的塑胶垃圾与瓶罐到处丢,做饭团的妇女忙得没空去调频陷入沙沙声响的收音机。三十几个男人背上更多饭团,拄着打火工具靠近半公里外的火场。在火场附近,空气干燥,火焰嘶嘶作响,随时有树木烧炸的巨响,鼻孔很快能抠出灰烬鼻屎。
古阿霞走向火场,感受到了莫名的恐惧的威胁,感觉把命运放在撒旦的手上。转过山头,她看见火场了,眼前灰沉的暗夜撕开了一线滚滚无垠的炽烈,数百公尺长的齿状火线沿山坡爬动,浓烟飘动,空气中弥漫呛人的细微分子。古阿霞想起从火场出来的人这样形容:“失控的地狱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