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熙问:“是你的朋友吗?”
闻听点点头:“我先走了凌熙姐,晚上再见。”
“你去吧,路上小心点。”凌熙随闻听一同向外走。门外停着辆suv,刚冲洗过似的锃亮。她有些意外,这镇上汽车就不多见,这牌子的私家车可算是很有些名堂了,可她先前从未见过。
“小马哥。”闻听走上前去唤道。
后座的玻璃窗降下来,露出男生的脸,他的头发齐刷刷朝后梳起,像抹了发油,大方而自傲地露出光洁的额头。闻听靠近了与他说话,他却仍是方才的音量,不甘只叫闻听一个人听见似的:“你骑车去上学吗?”他朝闻听自行车的方向努努嘴。
闻听顺着他的眼神,看一眼自己的自行车,车头略微歪斜地垂向一边,钢杆尽是掉漆与生锈落下的斑驳痕迹。“是啊。”他转回头,坦然地回答:“我骑车去。”
“那得骑好久吧。”若不是已经做了十几年的邻居与同学,彼此分明早已心知肚明对方的日常起居,闻听几乎要相信他语气里的担心确是出自真心。他没有戳穿,只是笑笑:“还好,半小时嘛。”
前排的车窗仍关得严实,他透过后座窗户的缝隙听见女声:“千傲,是谁啊?”
“是我同学。”马千傲依旧盯着闻听瞧,眼睛眯起来:“闻听,这是我的姑姑和姑父。”
听他这么说,闻听想起来。前些年的一天夜里,他与英英搬了躺椅到小溪边纳凉,正听爷爷与英英的奶奶讲话,说马傲家里发达了。当年小姑娘怎么都要和哥哥一道进城,被讲了不少风凉话,后来被闹得实在没法,只好叫她跟着一块儿去。
不承想几年过去,哥哥仍旧在厂里干体力,姑娘倒意外地做得风生水起,据说做的是瑜伽教练。他们未曾听过,只知道念“鱼家”,起先还以为是干水产。那回过年佳佳回来,神采奕奕,整个人身型穿着都大不相同,才知道那是教人跳舞。
马傲家实际不叫马傲,只是他们起名向来要有马与傲,镇上人就叫他们马傲。马是姓氏,当然是不好变动的,傲则“象征着一种霸气”——这是马千傲的爷爷马天傲的原话,还不忘转过身,对着尚在襁褓中的闻听恨铁不成钢地摇头:“太秀气,哪里像个男孩的名字?”
所以,当那个被几位学生毕恭毕敬地簇拥着的教授来到镇旁住下,又说“闻听这名字起得漂亮”时,围坐在旁的人们都默契地撇过头,暗中打量已然年近古稀的老人。
夕阳西垂,一点残晖打到他的脸上,皱纹与暗斑堆满面颊。分明是朝夕相见,他们却都吓了一跳,仿佛到此时才发觉他在竟已变得这样衰老,身上再也见不到一点傲的痕迹,哪怕是虚张声势的傲气也不再有。
老人没读过书,却也晓得教授的厉害,是自己乡镇里照本宣科的老师没法比的,何况那还是从北京来的教授。他的身体近些年显见地弱下去,但也不想错过这一次机会,还是搬了板凳来凑热闹。
他见到面,发现是位女教授时内心隐隐地失望,后来他们聊起天,他的耳朵已半聋得听不清话音,只觉得耳边声音时大时小,阳光暖融融落在身上,照得他犯困。正在不受控制地打盹,眼睛一睁一闭之间,忽见得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自己身上。
那瞬间他久远地寻回几十年前在课堂上打盹惊醒时的惊惧,这些天他总迷迷糊糊地想起小时候的事情,可惜不论内心是如何迟缓的悸动,眼睛里都只剩下混沌。他不知道他们在讲些什么,又为什么纷纷看向自己,只好茫然四顾,不经意间对上教授的眼睛。她的头发也已花白,据说年过七十,比自己小不了几岁,还是因染了恶疾才来到这里,可是半点不见病容,精神矍铄得令他心惊。他心虚似地挪了挪身子,支吾着点头:“是,是。”
不过细想来,以傲字命名估计确实没有什么神妙。毕竟天傲、一傲、千傲,一路傲下来,也没能傲过一个马佳佳。
闻听看着从副驾驶探过身子的马佳佳,一瞬想起许多往事。她梳着精神的马尾辫,脸上的和气比马千傲真诚不少:“听听,原来是你啊,越长越帅气了,我都没认出来。”
“姑姑。”闻听随马千傲一样唤她,听见他从鼻腔里短促地呼气,知道那是不屑的表示。
“要不要上车一起走?”驾驶座的男人摇下车窗,手臂精壮流畅的肌肉线条彰显出他的职业。听说马佳佳正和一个健身教练恋爱,这大概就是她的男友,闻听暗忖。
“谢谢你,不用了。”他摆摆手:“我骑车去就好。”
“天气热,上来吧。反正是顺路。”马佳佳劝他。
“他有自行车呢。”马千傲急了,“放学总不能也叫我捎回来吧?”
“你表哥不是正好……”男人正说话,被马佳佳用眼神打断。
闻听见状忙开口:“不热,自行车很凉快的。”他对他们一笑:“时间不早,我先走啦,不然要迟到。小马哥,等会儿学校见,说不定我还比你早到呢。”
“你。”马千傲叫一声,见闻听真的要走,脸上又有几分犹疑,“要不……”闻听踏上踏板,悠悠然骑开,链条略显卖力地运转,偶尔发出几声干涩的声响。
“哎!你——”马千傲探出半个身子来唤他,闻听依旧不回头,他气急败坏地坐回座位:“走啦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