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草兰子命好。草兰子就是那种想要什么便会得到什么的丫头子,爱谁是谁。她要桃子,就有人上树;她要上天,就有人拿梯子。别看那么多小伙儿离她远远的,那是心虚,不敢,怕。其实个个都想要得到这样的草兰子,怕就怕草兰子看不上。可就是没有想到她要周建华,周建华却被阎王老爷请去了。这人,又哪里争得过老天呢?现在好了,突然又来了个方五四。是不是原来就该嫁五四这样的小伙儿?五四土生土长的蒲塘里人,不像建华,根不在这里。根不在这里就是浪打浮萍了。现在不就随风而去了?找不着人了,没了。过去戏台子上的郭建光没了,杨子荣没了,洪常青也没有了。戏台子上的那个当兵的主角没了,倒反而一个真的当兵的跟草兰子走到一起了。蒲塘里人耳朵灵,早有人晓得五四将来要到金家做倒插门女婿,一个个都说,啧啧,这草兰子!话里有了很多感叹,但是感叹什么,谁都没有说明白,但谁心里都明白。
转眼过了年,草兰子的亲事又开始大操大办起来。正日这一天,金学民按惯例招待庄客。蒲塘里的大队干部也全部来了,亲家方德麟也来了,庄客们也来了。可是,卢素素没有来。金学民心里不高兴,但也是能想得开的。这让卢素素怎么说呢?先是大媒人,接着倒反成了亲家母了。再说,卢素素心里还是不能接受金草兰,她原本是干儿子的未婚妻啊!现在要做自己的儿媳妇,怎么能呢?
周家也没有来人。这怎么来呢?知客的人按照金学民的意思,也通知了周家出两个客,可是周家没有来人。金学民扫视全部来客,晓得周家也不会再来人,便让知客的宣布酒宴开始。知客,就是安排客人的意思。
草兰子喊了声不忙。草兰子明白,这事情,一个知客的,是没办法办成的。
草兰子横下一条心,动作上也大了许多,拽着金学民与马红英,走过大桥口,去到河东方德麟家,一进门,卟,朝向卢素素跪了下来。那边五四看草兰子走了,晓得有事情,连忙赶过来,看见草兰子跪下来了,二话不说,也对着母亲跪下来。
卢素素泪流满面,心里复杂极了。
好一阵子,卢素素站起身,把草兰子和五四拉起来,说,跟我跪不管用,你们去跪一下建华吧!
两人想,倒也是。便到了周家,双双跪倒在建华的灵前。灵前也就是一张红纸,上面写着周建华之位。本来,许先生已经把建华的牌位给扔到火塘里了,后来做六七,佛如便说弄红纸写上周建华之位才成。所以,一直贴在那里,充作建华的灵位。一见五四和草兰子对着建华的灵位跪下,森林和许先生倒也非常客气,连忙给五四和卢素素都递上烟,一边嘴里谦让道,唉,你们这大礼,建华哪里受得起!森林挽起五四,许先生拉起草兰子。五四和草兰子倒也配合得默契,又各各对森林和许先生跪下。
这才算是对各方面有了交代,周家的人和卢素素也才动身往金家那里去。
客人这才到全了。那边金家开始放爆竹。
全蒲塘里人一下子热闹起来。
那边连旺家也放了爆竹,朱家女婿上门来看亲了。蒲塘里和四乡八邻一样,定了亲,哪怕结了婚,这丈人丈母如果在,每一年都要来看亲。还得按平常小押节那样送来礼物和茶食。
连旺是个实在人,指着金家的方向对珍罗子说,珍罗子,看见没有?人家金家什么身份?你什么身份?瞧见了,草兰子就这样的人,还能嫁到好人。人不能比人啊!
珍罗子有点不高兴了:爸爸,你看你说什呢话?人家草兰子能找到这样的好人,你还不替人家高兴?做女人,多不容易。你懂个梦!
懂个梦,又是蒲塘里的话了,意思是你什么也不懂。原来的意思是落了空的意思,做梦嘛,总是不能实现的。所以,蒲塘里人说人懂个梦、想个梦、说的个梦话、做什呢梦,都是说人家做不到或者不会做的意思。
女婿听说了珍罗子一些事,倒一点也没有怪珍罗子的意思,只是一个劲儿地给连旺递烟,嘴里不住地喊爸爸,你就别说了,珍罗子是个好丫头子。
看见女婿这样厚道,连旺心里高兴,晓得丫头子找到了一个好人家,一高兴,喉咙里被烟一呛,眼睛又潮红了,可这次是笑,哎,我们家珍罗子,是个好丫头子,是个好丫头!也是你的福气,也是你的福气!
女婿被说得不好意思,便就着连旺的耳朵,大声地说,爸,你更有福气啊!
五四后来其实一直没有离开金家,这金家做的是有心人,将年后的看亲和夏天的歇伏放在一起了,一点没有让五四回家的意思。五四乐得顺水推舟,一直陪着草兰子,陪着丈人丈母。金家天天高朋满座,打牌的,唠家常的,都差不多人挤人了。
这日头也怪,就好像只照着金家,金家门口暖洋洋的,一派春意盎然的样子。可是,其他人家家里冷冷清清的,阴气鬼冷的,想要得点暖气都难,细鬼儿冻得流鼻涕,大人冻得缩着脖子。手套在衣袖里也不肯拿出来了。可是金家不,金家太阳亮堂堂的,堂屋里很多人,打牌的也都没带手套,一边摸牌,一边吃瓜子。
直到要回部队了,五四才住回到家里。临走前,对爸爸妈妈说,我马上回部队了。这次回部队,我要调动到另一个部队的特种连队。这边,我已经与金支?书家结下亲了,草兰子你们好好照顾着。如果当三年兵退伍,我回来做支?书。如果不回来,我把草兰子接走。
方德麟想要讲什么,被五四摆摆手止住。卢素素要讲话,五四另一只手抬起来,也是让她别说的意思。
关于草兰子,你们别再说任何话了。你们酒也吃了烟也抽了亲事也成了。再说什么也都没有意思了。我晓得你们心里有个结,草兰子不是个黄花姑娘了。可这不要紧。现在新社会,还问这干啥?要紧的是我喜欢她这个人。我喜欢草兰子往少处说也有五年了。你们成全了我,儿子心里明白。再说,不是还要做支?书吗?我也是为家里好。现在,述平都大了,儿荒年这一关先过了再说。我五四心里有数得很。你们在蒲塘里,也得有个人关照着。妈妈的事,人家说当事儿就当事儿,再搞一次外调,爸爸的民兵营长干不了,我这兵也当不长了。就这样定了。今天晚上,金支?书家请客,只请我们一家。去,陪张笑脸。对草兰子好点。她不容易。就算我五四求你们。这蒲塘里,我看准了,早晚会要动一动的。到时,我回来。方国强那小子一直想当支?书,连姜德泓都想着。我偏不信这个邪。他们上来的话,会惹事。建华不在的好,建华弄不过他们,我在,他们弄不过我。
还有什呢说的呢?还能说什呢好?晚上,方德麟、卢素素带着一大家子六口人,到了金家,好好地吃了一顿饭。吃饭的时候,素素脸上下不来,草兰子晓得,连忙上前抱住素素的脖子,一个劲儿地喊妈妈,这才把个素素喊得心动起来。素素的脸舒展开了,但眼泪还是没有撑得住。她抱着草兰子哭了,还说了句知冷知热的话:草兰子,你个好丫头子,妈妈也晓得,你心里不好过!这些日子,你心里有多苦,做妈的晓得。
这一下,草兰子也没有撑得住,抱着素素也哭了,一个劲儿地喊:妈妈!妈妈!妈……
一屋子的人都停下手中的筷子,看着素素和草兰子。
第二天,八点钟前,两家人把五四送上了轮船,五四到了轮船上,没有立即进船舱,而是站在船头,恭恭敬敬,给两家人行了一个非常标准的军礼。然后才转身进了船舱。进了船舱后,又伸出头来,一个劲儿地朝岸上挥手,直到看不见了,那里五四才把头伸进舱里,这边两家人也才上了瘸三粉的渡船回家。
春节一过,日头就走得快。一转眼,小伙儿也好,丫头子也好,就不管不顾地要脱棉衣。俗语说,吃了端午粽,才把棉衣送。可是蒲塘里的小伙儿与丫头子就是要波俏,哪里听得进这句老人言。不是还有句老人言“打了春,赤脚奔”吗?要波俏的小伙儿与丫头子喜欢这句话。脚都能光着了,棉衣还不能送掉?再说,太阳煌煌的,河里的冰冻开始化了,都听得见化冻时的咯咯吱吱的声音了。
村外路边的枯草丛中,如果细细地看,挤在中间的,也开始冒出一星半点的绿星儿了。后面的大河里,远远望去,波浪明了许多。岸上的人陆陆续续的多起来,那是到田里准备春耕的事的。一开春,田里的事就多起来了。
往水廓镇的路上,人也多起来。去看戏看电影,剑心公社有各大队的文艺汇演,晚上还有电影。整个正月里反正闲不下来,什么时候去公社文化站门口的广场上,都能看到演戏的搞宣传的。连照相馆里的人也来凑热闹。这个时候拍照的人特别多。反正口袋里也多的是钱,谁还没有十块八块的压岁钱呢?少得不能再少的,口袋里也会有个一张五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