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秋寒。这个名字,她不会记错。当年为了释放章秋寒夫妇,夫人和长官有过一次最激烈的争执,那次之后长官离开重庆很久不归,再回去便遇上了大轰炸,沈家花园被夷为平地,长官和夫人都险些在那次轰炸里遇难。就是这个章秋寒,是她,她还活着。她私自拿走的东西,被夫人这样珍重地藏在箱子里,一定是极其要紧的,那到底是什么,又被章秋寒带去了哪里?这疑虑在此后的数十年间,一直令君静兰念念不忘,似乎那被带走的物件,成了她与旧日旧人唯一的一点联系,总想着,要寻回来,寻回来。被关押两年之后,君静兰获释。多方打听得知,章秋寒在重庆工作过一段时间,随后调到了北方。君静兰在亲戚家中寄居了半年,生活无着,不久匆匆嫁人。因为丈夫的关系,她在他所在的工厂子弟学校做了临时教师,从此在学校教书直到退休。这期间君静兰一直在设法打听章秋寒的去向,却在多年后得知,章秋寒已在一九七五年去世。夏日闷热的屋子里,老妇人低弱的语声断断续续,艰难地追忆旧事,说到章秋寒的去世,声音抖得厉害,一阵急喘袭来,抚着胸口说不下去。沉寂了片刻,艾默低低地开口,接过老太太的话,&ldo;是的,章奶奶没有子女,丈夫也在一九七三年过世,她的后事是我母亲帮着外婆一起料理的。那一年,我刚出生。&rdo;轮椅上枯槁的老妇人仰起头,嘴唇半张,不住抖索的双手被艾默轻轻握住。&ldo;她拿走那件东西,是为了物归原主,交还给我的外婆,&rdo;艾默缓缓地说,&ldo;那是一本日记,是我的曾外祖母,霍沈念卿的日记。&rdo;霍沈念卿,这四个字被她用轻软的语声说出来,仿如一声叹息。君老太太直直地望着她,白发苍苍的头往后一仰,闭了眼,皱纹密布的眼角早已湿润,阳光下闪闪的沟壑仿佛终被悲欢与时光填平。&ldo;我的外婆,当年并没有死,她活了下来,一直活了很多年。&rdo;艾默语声哽咽,目光移过老妇人那闪闪的银发,移向她身旁的启安,望着他说,&ldo;一直到她过世,到我母亲也过世,她们都以为薛家和我的曾外祖母一起死于空难。&rdo;君老太太张大了嘴,喉咙里嗬嗬有声,艰难地扭头看向身侧启安,极力想说什么,却只涨得脸色发红。启安俯身在她面前,半屈了一条腿,伸出双手将她枯瘦的手握住,连同艾默正握着她的那只手也合在掌心里,一字一字地说:&ldo;那趟飞机上,没有他们。&rdo;掌心下,艾默冰凉的手剧烈一抖。一口气息哽在胸前,艾默听见自己的声音抖得像聚不起来的沙子,&ldo;所以,她,她也……活了下来?&rdo;启安点头,&ldo;他们都活了下来。&rdo;那一天,十五岁的薛慧行得了肺炎,病得厉害,临走前还必须输完最后一瓶药水,因而延误了家人出发的时间,眼看赶不及最后一班飞机。薛晋铭当机立断,冒险连夜驱车,从重庆到成都,再辗转去昆明,最后经由昆明的军事机场飞往香港。在香港停留数日后,他们与带着英洛赶到的许家夫妇会合,一同远赴台湾。从此阔别故土,再未踏上此岸土地。在台湾的第五年,沈念卿旧病复发,需往美国进行一次彻底的手术治疗。薛晋铭自此隐退,辞去官职,陪伴念卿去了美国,陪伴她完成手术,恢复健康。那之后,他们就在万里重洋之隔的国度定居下来,在南方海滨的一座白色屋子里相伴终老……也是在那座白屋前的糙坪上,薛慧行与严英洛举行了婚礼,婚后他们共育了四个子女,分别由祖父薛晋铭取名为启恩、启爱、启安、启乐。激动万分的君老太太紧紧抓着启安与艾默的手,一时竟血压急升,家人慌了神,忙安抚着老太太吃了药躺下。趁着老太太昏昏睡去,启安与艾默告辞出来,打算等君老太太情绪安稳一些再来拜访。离开君家,两人一言不发走出楼门,站在阳光明晃晃的小巷子口,身边路人匆匆穿行,只有他与她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彼此。所有的谜,所有的话,都在四目相对的刹那化进对方眼底。种种误解与隐瞒,已不必解释,也无须多言。不同的血脉连着相同的离合悲欢,被命运缠绕又隔绝了近一个世纪之久的两个家族、三个姓氏,在他和她重逢的时刻,终于从时光里苏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