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晨风吹到脸上,吹得眼睛酸涩。艾默转过脸,不让涩意在眼眶里蔓延。外婆写下这一段的时候,还是一九四五年的春天,刚刚与外公在前线举行简陋的婚礼,满怀喜悦盼着抗战胜利了回返重庆与曾外祖母团聚……却不知道,另一场手足相残、骨ròu分离的悲剧已悄然迫近眉睫。抗日战场上的硝烟还未散尽,内战的枪声已打响‐‐从那一天起,她和苏从远、章秋寒和赵任志、母亲和薛叔叔,就将被一道鸿沟从此隔绝在水火不容的两端。当日章秋寒救下她,打算秘密送她离开延安的时候,她却选择了留下。便在那一刻,一念之间的决定,将此后数十年的命运彻底扭转。&ldo;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rdo;,那是抗战最惨烈的时期,每一天都有无数中国军民为家为国殉难,许多原本在大后方安然求学的年轻学子毅然投笔从戎。心怀国仇家恨,难释亲人被害、自己受ru之仇的外婆,不愿以惨淡面目回到重庆,决然请求章秋寒让她留在延安,给她机会投身杀敌。章秋寒同意了她的请求,带她远离是非,为她抹掉身份痕迹,换了一个全新的名字‐‐取真名的谐音,改名叫&ldo;何玲&rdo;。知道何玲身份秘密的,便只有章秋寒和章秋寒的丈夫赵任志,以及后来的苏从远。赵任志和章秋寒夫妇一直暗中保护何玲的安全和她身世的秘密,并由赵任志设法,冒着极大风险,将何玲的家信通过地下联络员传递回重庆,向霍沈念卿报平安。赵任志告知何玲,因不能暴露联络员的身份,书信可以设法传递出去,却无法接收她家人的回信,为了安全也不能透露她的行踪所在。何玲深知章秋寒夫妇为保护自己所承担的巨大风险,自秋寒夫妇,他们的安危比横亘在眼前的战火鸿沟更难跨越‐‐此时的何玲已是一个团级军官的妻子,若在那时逃离延安,苏从远也将因她背上通敌罪名,对于一直为她守护秘密的章秋寒夫妇更是莫大的灾难。何玲不能走也不敢走。归家团聚的希望,从一九四五年春天直至一九四九年春天,从盼望抗战胜利到盼望内战胜利,何玲只能一天天盼下去,等下去,等待战争结束的那一天。她的信,还是没有机会寄出。她唯有从断断续续打听到的敌方情报里,得知一些关于薛晋铭的消息,算是间接知道母亲还好。直到一九四九年底,重庆解放,薛晋铭等官员搭乘飞机逃离时飞机坠毁的消息传来,据悉连同随行家属,飞机上的人员全部遇难。赶回重庆的何玲,甚至连母亲的遗骨也无处找寻。寻到旧居处,也已是面目全非,变成一地狼藉废墟。更令她没有想到的是,章秋寒此时才愧悔地告诉她一个谎言的真相。那封寄给母亲报平安的信,并没有真的寄出,章秋寒深知霍沈念卿的性情手段,唯恐她得知女儿下落,会不惜代价把何玲找到带走,就像当年以血淋淋的代价阻拦霍子谦的离去。章秋寒不愿再冒一次死亡的风险,不敢信任几乎枪决了赵任志的薛晋铭,害怕因那封信引来薛晋铭的追查,连累整个地下联络系统遭遇毁灭性的打击。因此她私自销毁了信件,给了何玲一个可以安心的谎言。这对何玲而言,意味着母亲至死也不知道自己的下落,至死也是带着遗憾而去。&ldo;我无法原谅这个谎言,无法原谅她,可是妈妈……我最最无法原谅的,是自己。&rdo;这是外婆写给曾外祖母的最后一封信上的最后一句话。到了站,艾默循着地址一路找去,穿过黄桷树夹道的大街,拐进一条曲曲折折的老巷子。初夏早晨的阳光从两侧高低楼房空隙间照进来,时而追逐脚下,时而藏入阴影。这是一个半新不旧的住宅区,新建的安居楼和待拆迁的平房混杂在一起,路旁商店这个时间大多还没开门,只有早点铺子门口摆着热腾腾的新出笼的点心,坐满忙碌的食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