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重症监护室的病人每天只允许被直系亲属探视半小时,郦父进去的时候医生和两个拿着病历本的护士还在密切注视着心电监护仪上轻微浮动的各项数据,郦母虽然醒了过来,但精神却很差,她隔着厚厚一层无菌服握住了丈夫的手,郦父轻轻地捏了捏郦母的指尖,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郦母的眼尾于是一点一点地挑上去,那一抹细微的湿意就这么悄然地隐没在皱纹里。
医生试图向郦父解释手术引发器官衰竭对于癌症患者而言是非常普遍的后果,实际上在术前他已经详细地解释过一遍,那时郦母也在场。其实他并不赞成做这个手术,但郦母却一反常态地坚持要求进手术室,郦父一切都听她的,自然没什么意见。郦母的身体一直是这个医生负责,他私心希望郦母能安度晚年,故而罗列了很多可能导致手术失败的原因,郦母的心意却仍然坚决。郦父在送医生离开病房的时候极其小声地告诉他,郦母梦见郦蕤舟站在他们家老房子的门口,喊了她一声妈。郦母觉得这是小船儿要漂泊返乡的征兆,她无论如何也要等到。医生如鲠在喉,再无言以对。
郦父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他问医生:“那么,昭华大概还有多少时日呢?”医生一怔,随即故作镇定地翻开病历本以掩饰自己的失态,郦父连忙善解人意地说:“没关系,我很早以前就做好了这个准备。”医生扯了扯唇角,第一次感受到了莫大的无能为力:“就在这两天了。”
医生给郦母停了很多药,又开了吗啡以减轻癌痛,郦母大部分时间都在睡,通常会在晚上九点左右醒来,和郦父说会儿话。她对那个梦念念不忘,又不满自己现在每天睡这么长时间,郦蕤舟却不肯再来看她一眼。郦父便替他儿子开脱道:“蕤舟那么忙,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的,你再耐心等等。”郦母瞪了他一眼,“一个两个都这么忙,养儿子还有什么用?”郦父温温吞吞地说:“小五在出差,人家倒是惦记着你,成天个电话地给我打,谁让你都在梦里等你儿子了?”
晏司臣的手机关机了,蒋东林说那是因为晏司臣被派到乡下做技术指导,山里没信号。郦胜秋也没再多问,蒋东林琢磨着他的那句知道了,怎么听也不像是起了疑心,还以为自己蒙混过关,谁知郦胜秋第二天凌晨五点就找到市局去了。当是时认识他的几个小辈都不在警局,郦胜秋也没有挑明身份,值班的小梁空有一颗菩萨心肠,对这种看起来上了年纪的长辈当真是半分戒备都无,怕他耳背还挺大声地问:“大爷,您来这儿是要报案呐?还是有什么别的事儿啊?”郦胜秋颤巍巍地握住他端着搪瓷大茶缸的手,张口就是已经几十年没有用过的半吊子方言,“小伙子,你们这儿有没有一个姓晏的警官?去年我老伴儿来汜江看病被偷了钱,是他帮忙垫付的医药费。我是来还钱的。”
小梁一听姓晏,不假思索地应道:“有啊,是我们市局的。”又猛然想起晏司臣现在下落不明,有些面露难色地说:“大爷,您来得不巧,晏队今天不在局里。”郦胜秋于是掏出一张银行卡就要往他手里塞,“那等他什么时候上班了,麻烦你帮我转交一下吧。这里面有十万块钱,多的是我们的心意。”小梁哪里敢要,连声拒绝道:“不行不行,大爷,我不能收。”你推我搡了好几个回合,小梁终于被逼得没辙了,将郦胜秋拉到一旁,附耳悄声道:“大爷,这钱你先拿回去吧。我们晏队出了点意外……等他回来,你再给他也不迟。”郦胜秋诧异地问:“什么意外?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小梁悲愤交加,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不敢说得太具体,只能含混道:“我们会尽最大努力找到他的。大爷,你别担心,不如你留个电话给我,要是晏队能活着回来,我第一时间打电话告诉你,你看行吗?”他急忙忙地去值班室找来纸和笔,再出来时大厅里早就没了人影儿。小梁百思不得其解地挠了挠后脑勺,直至宋景宁第一个上班,他将这桩怪事讲给宋景宁听,连对话都一字不落地还原了个大概,宋景宁觉得蹊跷,当即要小梁把监控调出来,结果认出是郦胜秋,不由大惊失色,勃然怒道:“梁福生,你是不是缺心眼儿啊?”
宋景宁有些心虚地站在郦胜秋面前,低眉顺眼地嗫嚅道:“伯父,晏哥真的只是出差去了,跨市追捕任务按规定是保密的,除了我们以外局里没人知道……您别信小梁的胡话。”
郦胜秋头也不抬地说:“蒋东林都告诉我了。”
“……对不起。”宋景宁失魂落魄地盯着自己的指尖,声线绷得直抖,“对不起,伯父。”
郦胜秋将泡面桶放到一旁的座椅上,起身走向监护室,他朝宋景宁招了招手,宋景宁跟过去,就看见了沉沉睡着的郦母。
“昭华去梦里找蕤舟了。”郦胜秋说,“她睡着的时候总是期待能梦见蕤舟,清醒的时候又惦念着小五。”
郦母已经到了不能进食的地步,全靠营养液来维持身体各项机能的运转,宋景宁的视线落在郦母瘦骨嶙峋的手上,怔怔地张了张口,却是什么也说不出。她听见郦父的叹息,轻而长,像万般愁绪道不尽,“昭华是在等他们来为她送终呢。”她一生忍让,大度地接受丈夫和儿子从不考虑她的立场,一个几十年如一日地不归家,另一个直接死在异乡,她在年华最好的时候学会了如何等待,等待丈夫给她寄回来的礼物,等待儿子定期报平安的电话,然后她等来死讯,等来无名的勋章,等来一个口口声声要替她儿子尽孝的晏小五,到头来却依然什么也没等到。
国家比妻子重要,人民比母亲重要,报仇比自己的命重要。
只有她叶昭华,最不重要。
小刘拿着医生开的单子找过来,提醒郦父及时缴款,宋景宁默默地抬手接了,还没来得及看明细,先瞥见最下面累计的四位数,不由暗暗咬了咬牙。郦母没有医保,宋景宁也不知道蒋东林到底能帮衬多少,郦母上次做手术便是蒋东林自掏腰包,偏偏蒋东林也不是个阔绰的。她心里乱糟糟地拿不定主意,却听郦父淡然地应了一声,宋景宁连忙将缴费单揣进兜里,不容置喙地说:“我跟您去。”
缴费窗口的工作人员似乎已经认识了郦父,态度不算冷漠,宋景宁把单子递进去,工作人员核实无误后,报了个数字:“一共是三千九百七。”宋景宁的手跃跃欲试地想往怀里伸,她过来之前特意去医院附近的银行临时建了个户头划进去五千块钱,本就是打算借个由头留给郦父的,此刻却犹犹豫豫,不知该如何开口。郦父没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后面还有人在排队,郦父不想耽搁,听罢便从钱包里捻出一沓百元大钞来,大刀阔斧地数了四十张交上去。工作人员找了零,郦父转手就塞给宋景宁,还添了二百,说是为了感谢她百忙之中抽空跑这一趟,让她去旁边的便利店看看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怎么说也得买瓶水喝。
宋景宁抱着桶装方便面和郦父一起出了电梯,迎面便看见一个男人急匆匆地往外走,重症区一向冷清,除了患者亲属以外基本无人涉足,宋景宁起初没有放在心上,却在擦肩而过的一刹那莫名其妙地被他吸引了注意,男人穿得很少,一身黑衣黑裤,外面只套了一件无袖的皮夹克,鸭舌帽压得极低,还戴了口罩。宋景宁惊鸿一瞥,竟从帽檐下瞥见一双低垂着的桃花眼,宋景宁蓦然一怔,再回首时,走廊里哪还有人影。
郦父的那桶泡面有些坨了,宋景宁非要和他换,郦父拗不过。郦母住进icu之后,因为病人不多,普通病房的床位还算在她名下,郦父晚上也不回家,就在医院里先这么凑合着。没等宋景宁问几句,郦父便将话题转移到晏司臣身上,宋景宁不便多说,因而含混道:“蒋处不是都告诉您了么。”郦父慢条斯理地抬起眼来,“他只说小五出差去了,倒也没说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