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与柳湘莲恳谈之后,次日郑重来寻宝钗道:“宝姐姐,柳大哥说你曾许诺替他脱身是么?”
宝钗和黛玉两个正在那里看牙婆送来的年庚八字,听宝玉问起,两个齐齐抬头,相顾一笑,黛玉道:“你还记得这件事,我只当你已经被她绕进去了。”
宝钗则道:“他连这个也对你说了?看来昨日相谈甚欢。”
宝玉道:“我们两个清清白白,宝姐姐不要乱说。”
黛玉揶揄道:“她只说你们相谈甚欢,并未有一字涉及其他,怎么就污蔑你们的清白了?”
宝玉就红了脸,低着头不说话。
黛玉见他模样,反倒是有几分嫌疑了,便与宝钗对个眼色,宝钗笑道:“我们许诺过的事,自然会做到,倒是你,昨日你都与他说了些什么?”
宝玉道:“也没说什么,无非是他劝我好好做官,造福一方百姓,我劝他多多保重,日后不要再做这行匪营生。”
宝钗道:“就这些?”
宝玉信誓旦旦道:“就这些,再没别个了。”
宝钗分明见他眼神飘忽,心知此事必然别有隐情,倒不忙着点破,只道:“若要他脱罪,那也容易,就用你先开头说过的法子,说他是你派去水匪里头的人就是。”
宝玉愕然道:“宝姐姐自己昨日说了一堆这法子的坏处,今日怎地又告诉我用这法子了?”又狐疑道:“宝姐姐不是在搪塞我罢?”
宝钗笑道:“法子是同样的法子,只不过用这法子的人不一样。”
宝玉急得跺脚道:“都什么时候了,宝姐姐还只管卖关子!快告诉我罢。”
宝钗见他急躁,倒越慢条斯理地倒了一杯茶,慢慢喝了,方道:“你不过是个小小的县令,上有知府、同知,下有同僚的县令、典史,你来操办此事,自然有诸多不妥,然而若是换个人来办,就再无人质疑了。”
宝玉似有所悟,抬手向上指了一指,宝钗含笑道:“你但凡换个辖地,此事便再不消烦恼,然而你却是个附郭的知县,人说‘今生作恶,知县附郭’,说的便是附郭的县令,一举一动都在上司眼里,名为一地之长,其实却处处不得自由的苦楚。”
宝玉道:“然而我是附郭知县,知府却是实打实的本地官长,苏州辖地之内,一切皆得自专,由他来办,便又不一样了——宝姐姐说的换个人来办,便是这个意思么?”
宝钗含笑颔首,宝玉皱着眉头道:“然而我与他非亲非故,我上任才半年,连他的性情也还未清楚,怎么能让他替我出面办事呢?”
宝钗道:“你还记得你刚到任时,我们叫琏二哥四处去放出风声,说你是京城贵胄子弟,世家之子,探花林老爷的女婿么?”
宝玉点点头,宝钗道:“知府经营本地多年,对林姑父自然十分熟悉,既知道你是他的女婿,对你自然另眼相看。”
宝玉道:“再另眼相看,这样的事,只怕也不能答应罢?”
宝钗笑着摇头道:“协理吏民之事,你已经做得很好,揣摩上官的心思上却还是差了些,你想知府现在最头疼的是什么?”
宝玉怔怔道:“是水匪。”
宝钗道:“为什么是水匪,你知道么?”
宝玉道:“因为匪患严重,威胁百姓民生…”看一眼宝钗,声音便低了下去:“今年圣上免了江南钱粮,专以治平为考绩。”
宝钗笑道:“你看,其实道理你心中都知道,只是不肯深想——凡人当官,第一愁的,便是上官考绩,凡事以考绩为要,上头要税银,那便追税赋,上头要治民,那便剿匪患,苏州知府也不例外。因此这半年来,衙役们全都从催缴税款,转而追捕水匪,凡是与水匪有关的案子,知府都必要亲与审验,你想叫他帮你,先只消说‘水匪’二字,便已经成了一半了。”
宝玉讷讷道:“宝姐姐说得轻巧,若我能寻一伙真正的水匪来,又何至于此!再说便是我捉了水匪,又怎么能叫知府相信柳湘莲确实不是水匪一伙呢?”
宝钗笑道:“你送他一场功劳,他自然投桃报李。”见宝玉还有些懵懂,便解释道:“柳湘莲这罪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总在知府一念之间便是,他看你是世家子的面上,又见你知道抬举、肯凑趣,且官面上也有个理由,自然不会难为你,你的损失,无非是一场不大的功劳,却既救了柳湘莲,又在知府那里留下知情识趣的考评,得利之处,远大于弊——那些衙役间流传一句俗话,叫做‘花花轿子众人抬’,便是这个意思。至于剿匪么,说难倒也不难,柳湘莲毕竟在水上漂泊了这么久,他这样的人物,若说一点消息都没有,我是不信的,你只要想法子劝他和你说实话。实在不行,我打听得本地有几个青皮,手上都是有人命的,只因和衙门里头有些不清不楚的牵连,所以一直没有捉拿到案,你叫琏二哥带上一队衙役,暗地里把他们捉了,说他们给水匪通风报信,叫柳湘莲出来作证,问成铁案,既为地方除害,也不至于冤枉了好人。”
宝玉怔忡半晌,才道:“宝姐姐,我知道我必须做官来维持家业,然而有时候,我也真觉得,这地方从头到脚,都已经烂透了。我…我真瞧不起这些人,也瞧不起我自己。”
宝钗苦笑道:“不单是你,有时候,我也瞧不起我自己,可是人活在世上,总不只是为了自己。”她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神色,淡淡笑道:“你我这样的异类,现在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讨论些世情得失,发些愤世嫉俗的言辞,末了回屋去见见自己心爱的人,为她置办最好的衣食住所,闲暇时与她吟风弄月,任凭她无忧无虑地过着,不必为世人的讥笑和饥寒病痛而苦恼,所倚仗的,不就是这烂透了的官场,和你所瞧不起的这些人么?你我无法改变这世道,便只得去顺应它,若有能力,便尽己所能做些改变,若做不到,便护住自己想要护住的人,如是而已。”
宝玉叹道:“说得也是,若我不是恰好做了这个官儿,也帮不了你们…和柳湘莲。”
宝钗笑道:“所以我劝你不要总觉得做这个官儿委屈了你似的,须知没有这个官,你连发这感慨的资格都没有,你也不要总觉得自己是替家里、替别人受了委屈,你做官,最受益的,还是你自己。再说,你再旁边骂一万句官场,也是于国于家无用,有那工夫,还不如替你治下的百姓多做一件实事来得好些。”
宝玉长叹一声,却转身对宝钗郑重行了个大礼,道:“宝姐姐,我能有今日,皆是多亏了你。”
宝钗苦笑道:“我能帮你的,大约只有这些了,日后的路,还是要你自己去走。”
宝玉听她又提到了离别,两眼一酸,怕惹得宝钗伤感,又忙掩住,且笑道:“宝姐姐既这么说,我立刻便去问问柳湘莲,且看我想个法子,诈他一诈,哄他说几个人出来才好。”一面说,一面脚不点地地去寻柳湘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