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从宝钗出去以后,便一直在咳嗽。屋里没有丫鬟,宝玉忙地去桌上倒水给她润一润,又忙着劝她:“少少沾一点就罢,别一口喝了,待会更要咳。”
王夫人一直站在床边细看他二人相处,见宝玉挨坐在黛玉床边,言语虽然亲昵,手脚却绝不往黛玉身上碰上一碰,眉头又不自觉地皱起来,扬声将外头丫鬟们都叫进来,交代几句好生服侍的话,才道:“宝玉,你随我来。”
宝玉依言出去,王夫人就带着他站在外头僻静处,沉吟半晌,方道:“你同黛玉…晚上相处还好么?”
宝玉不明所以,回道:“我晚上都住在外头,不大进来。”怕母亲责怪黛玉,又道:“她常常打发人来问我,送些吃的、用的。”这倒也不是假话,黛玉与宝玉两个是一起长大的情分,又承宝玉的情,待他远不同于别人。
王夫人见他不通,只好低着声音道:“我问的,是你们的房事。”
宝玉这才明白她的意思,一下就胀红了脸——他自从遇见柳湘莲,做过几回荒唐的梦,对女人的情思渐渐已经断了,这几年又是一门心思地读书守孝,一时半会,竟没想到那头上去。
然而王夫人也不必他回答,只看他情形就已知就里,叹息一声,道:“你媳妇是个好的,可惜身子弱了些,你平常别的事上多看顾她,子嗣上头还是要多想一点。过几日我回了老爷,就替你纳一房良妾。”
宝玉大惊道:“这可不行。”见王夫人盯着自己看,忙道:“我同颦儿成亲还没多久,忽然就纳起妾来,林姑父,咳,岳父大人该作何想?再说我还要读书…”
王夫人道:“亲家早在你媳妇出嫁的时候就说过,黛玉身子不好,若是无子,就给你纳几个良妾,横竖生的儿子也是她的儿子,到时都由她教养。且正因为你要读书,所以要找个好人家的女儿来侍奉你。本来我是想着叫袭人开脸的,只是我看如今你也不大往她们那里去,倒像是不如意似的,她们年纪也大了,你若是看不中她们,就将她们配出去罢。”
宝玉急道:“老爷…父亲他也不会答应的。”
谁知王夫人看他一眼,冷冷道:“这事就是老爷同我商量的。”贾政对王夫人许宝钗重住进来的事早有不满,这阵子黛玉卧病,越发地同王夫人说过,催她叫宝钗回家。老夫妻两个见宝钗还不肯就走,又见宝玉时常进园子,两人似有交通之意,这才决定给宝玉纳妾,此事林海、薛姨妈、方姨娘都尽知,独黛玉、宝钗、宝玉不知。
宝玉听见是贾政的意思,知道无可挽回,迟疑半晌,才道:“…母亲,若是纳妾,能…纳宝姐姐么?”自己也知这事其实是痴心妄想,然而一则不试一试,总不死心,再则方才王夫人进来时候,宝钗、黛玉两个着实亲密,他怕王夫人看出破绽,因此故意挑明了说,好教王夫人不往别处多想。
宝玉这话一说,王夫人立时大怒道:“你果然与她有些首尾!你…你和她到何种田地了?没有做下糊涂事罢?”
宝玉忙道:“我和她发乎情守乎礼,绝无半点越雷池之处,母亲不要急。”
王夫人气得脸上变色,喘了好一会才道:“你快与她断了来往,日后再不要提起此事!”
宝玉讷讷应下,想起一事,又道:“母亲,袭人她们,我自有归处,求母亲先不要打发她们。”
王夫人见他并不强词抗辩,以为两人还未到至情之地,稍稍放心,冷冷道:“袭人家里来讨恩典,说要将她赎回去,头一回我驳了,这回若再来,我就应了。别的人,也任她们家里婚配就是。”
宝玉听见不是胡乱配小子,才松了一口气,又牵挂黛玉,便说要再进去看她,王夫人见他还算明理,对黛玉也不是全然无情,又疑心起来,只是再问也问不出什么话,只好先记住这一桩,怒气冲冲地走了——她一回屋便立刻叫来牙婆,吩咐她相看良家端方持重的女儿,又婉言说起形容肖似宝钗者为佳,那牙婆最悉各家内情,听了笑嘻嘻地应下,出了门,少不得又将此事评头论足一番,四面传扬。
王夫人处置了这头,少不得又打发周瑞家的去和薛姨妈通个消息,她还有些埋怨宝钗,顺带着连薛姨妈都怪上了,谁知周瑞家的不多时回来,讪讪道:“姨太太说,哥儿做了什么事,太太是当妈的人,自己清楚,以后两家还是来往,免得因为小儿小女的事伤了亲戚情分。”
王夫人恼道:“我还没怪她宝钗做了什么,她倒怪起我宝玉来了?”
周瑞家的将那两只眼睛左右一溜,看并无外人,就贴着王夫人耳边道:“我看姨太太恼得很了,同喜说她一日饭也没吃,又不许宝姑娘出门,倒像是有什么大事一般。”
小儿女之间的“大事”是什么,王夫人自然深知,豁然起身,问周瑞家的道:“你和那府里的婆子们打探打探,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瑞家的应下,王夫人心烦意乱地打发她走了,自己想了一回,叫了人来,吩咐几句,那人去后不多时,黛玉屋子里的婆子们就散了大半,余下的几个,也是偷懒的偷懒,应付差事的应付差事。
宝玉正是要同黛玉说体己话的时候,只是屋子内外都是人,又不好说,便先出去,预备到了晚上落锁时分再进来。
黛玉也有许多事要吩咐他去做,碍着众人,也不好开口,见他走了,只当他又去读书,急得冒汗,自己在屋里闷闷躺了一会,只觉头晕眼花,不觉就睡过去。谁知睡梦里又被人摇醒,模模糊糊地睁眼,只见宝玉站在床边道:“我有几句要紧话要同你说,你快起来。”
黛玉支着手慢慢坐起,左右一看,宝玉道:“只有我们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