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既逝,举家戴孝,贾琏、宝玉乃是嫡孙,贾赦、贾政之外,便是他们两个,因此贾琏之妻及宝玉之妻也站得极近——贾琏之妻,便是夏金桂了。
贾赦颇耗费了些钱财打点,才将此事了结,贾琏并不入赘,而是迎娶夏金桂入门,那夏家见贾琏生得一副好皮囊,又是大族里的公子哥儿,便也退让一步,两方婚事定得比宝玉、黛玉要晚,夏金桂入门却较黛玉还要早几天。
宝钗来得匆忙,待安顿好黛玉,出来才顾得上看一眼夏金桂——这时节她还是一副低眉顺眼、贤良淑德的模样,只是说话行事间已经看得出有几分利落,因她有几分姿色,又刻意先做百般温柔款曲的样子,勾得贾琏将原本那几个通房侍妾统统忘了,一心只在她身上打转,两人正是如胶似漆的上头,忽然贾母病了,贾琏日日要去侍疾,那夏金桂心里就不大自在,只碍着家中长辈,不怎么发出来,暗地里就拿自己的丫头出气,她在家中这样做惯了的,她自己的陪房们都不敢说什么,只贾琏屋里几个丫鬟婆子大是不忿,面上不敢说嘴,暗地里什么话都说,又将夏金桂与黛玉相比,个个都夸黛玉是书香传世、大家气度,都说夏金桂是商户人家的暴发之女,少了风范。
夏金桂隐约听见,倒把黛玉记在心上了,瞧见黛玉在灵前晕倒,也随众人挤出来,仔细打量,只觉样貌生得极好,皓齿明眸、肤白胜雪,更兼有那一种书香灵秀,绝非常人姿态,夏金桂见了,越发嫉恨,见王夫人吩咐叫黛玉暂先在床上躺着,不要出去,又吩咐叫额外替她上一碗红枣粥,心内只是冷哼,然而黛玉身份不比于她,倒也不敢造次,挨个看了一圈,倒只有宝钗衣着打扮,像是普通人家,便指着宝钗要笑不笑地道:“这位是谁,我们家的事,怎么她忽然到这里来了?”
周瑞家的道:“这是薛姑娘,我们太太的外甥女,自家亲戚。”
夏金桂淡淡笑道:“既是自家亲戚,怎么倒还穿着花呢?”
宝钗闻讯便匆匆赶来,只来得及摘下身上首饰,衣服上暗绣的几朵牡丹还未拆,众人其实都看在眼中,然而宝钗毕竟不是贾府中人,又是今日才到,因此并无人提起。
宝钗听夏金桂占着理字,索性大方承认道:“我一听说了消息,就往前头来了,没来得及换衣裳,是我失礼,我这就去换。”向王夫人一福,径直退出去,却换了一身素衣,从侧门进来,一进门就见黛玉兀自伏身哭泣,慌忙过去,替她摩肩顺背,口里一句安慰的话不说,黛玉的泪倒慢慢止了,抽噎着道:“昨日还见好了的,谁知…谁知就这样就去了。”
宝钗将她搂在怀里轻轻拍了几拍,慢慢道:“生老病死,自然之理,老太太这样年纪,在乡下地方,都算得上是白喜事了,你不要过于伤心。须知老太太必也是希望你和宝玉好好的,若你因她的丧事哀毁过礼,伤了身子,若她泉下有知,也不会安心的。”
黛玉抬起身子看宝钗道:“我…我只怕她若是知道我和宝玉之间…若是,只怕她在天之灵,都不得安生。”
宝钗眉心一跳,定定看向黛玉道:“你想多了,老太太只要看到你们高兴,她也就高兴了,别的,都是末节。”
黛玉苦笑道:“真的么?”
宝钗沉默片刻,微笑道:“自然。”
黛玉点点头,不再说话。
两人彼此相对,都知道对方不过是在安慰自己,然而此时此刻,却也没有什么话能说,只好四手紧握在一处,聊以慰藉。
宝钗一直陪着黛玉,自天黑至于天亮。
黛玉喝了粥,却偏不肯用点心,宝钗一劝,她就抿嘴道:“守丧守心,心不可乱。”
宝钗无法,眼见她稍微好了一些,又挣扎着要出去,放心不下,也只好厚着脸皮跟到前面,借着亲戚的名义也凑在王夫人身边。
王夫人见她过来,两眼只盯着黛玉看,伸手拉着她的手道:“我的儿,你的心,我都知道,可惜这是老太太的意思…”一语未毕,眼泪先流,宝钗见她想歪了,连忙道:“姨妈说什么呢?我想府上这些时候打发了不少人手,要办大事,未必够用,所以过来看看,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只管吩咐。”
王夫人拍她的手道:“你是个好孩子。”喟然一叹,并未再说下去。
宝钗见她欲言又止,忽又想起从前黛玉在张罗的事,过了一会,又凑过去,期期艾艾地问道:“黛儿,从前…你那件事,可都散出去了没有?”
黛玉道:“什么事?”立刻想起来,收了泪道:“你不知道么?”
宝钗低声道:“我只知道你派人四处散了些话,只不知你是怎么叫他们相信的。”
黛玉道:“只要有话传出来,谁管这事是真是假?”
宝钗摇头道:“一定不止这个,你还做了什么?”
黛玉忽而有些赧然,低头道:“那一回不是查抄园子么?此事既已惊动外头,我就再叫人添了几句,说此事的起因…都在你。”
宝钗恍然道:“怨不得前两天妈突然过来问我以后有什么想法,又说了好些恪守礼教的话,还打听我和宝玉的来往,原来你散了这个消息,看来我是彻底嫁不出去了。”
黛玉道:“你不怪我么?”
宝钗道:“我早就说了,这事全交给你,我是不过问了的,无论你派人在外头说些什么,总之都是要毁我名声,你办得好,咱们在一起,办得不好…”眼见黛玉两眼含泪,戏谑的话就收进去,轻轻道:“办得不好,总也有法子在一起的。”
黛玉看她一眼,忽然幽幽一叹,道:“有母亲就是这样好,许多事,总是有商有量的。”一语未完,眼泪又簌簌而下,却是由宝钗又想到贾敏,由贾敏再又想到贾母了。
众目睽睽之下,宝钗也只好任黛玉哭着,心内忧急如焚,面上亦只能随着众人按礼悲戚而已。
贾母之丧,王子腾并夫人也各自打发人去吊唁,如今王府中一应事务,皆出凤姐之手,凤姐思来想去,倒叫人去请平儿来道:“家里人都去那边问过,我不去似乎不大好,然而我这身份也尴尬,倒是麻烦你去一趟,替我问姑姑一声,再看看那几个旧姐妹,好不好?”
那一晚上平儿走了之后,凤姐辗转反侧,一夜难眠,然而道歉的话,总是说不出口。且以她之心,平儿乃是她的丫鬟,两人又打小亲厚,这点小小芥蒂,应当很快就烟消云散,故此先并不当成一件大事来看。
谁知平儿虽还如以往那般尽心伺候,言行举止中却总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意思,且遇事也不如从前那样苦苦劝谏,凤姐故意吩咐几件错事,平儿在旁听见,眼皮都不抬一下,更别提对凤姐说起只言片语了。
若凤姐还叫平儿做那五指姑娘时,平儿倒也兢兢业业,包管凤姐满意,然而事先事后,总不如从前那般温柔缠绵,倒像是个会动的角姑娘似的,且从头到尾,一语不发,凤姐床头榻上,最爱听平儿柔声说些甜言蜜语,突然没了这些,将那享乐的心也渐渐地淡了,连续数月只是闷闷不乐,想叫平儿回心转意,又不知要如何说起——她也知道平儿心里只是在怪她,然而起初是放不下主子架子,后来则是事情久远,无从可说了——只能慢慢在言谈举止之间小心试探,渐渐地倒养出一股做小伏低的气概,在平儿跟前,总觉比在别处要矮了一截,便穿个黄袍,也不像个太子,将那些粗活杂活,渐渐都交给丰儿去做,平儿只总领内外,大面儿上过得去就是。若是偶一吩咐她办些丫鬟分内之事,也都拿出商量的口气,唯恐再惹她生气。
平儿近日见凤姐旗纛渐倒,心内倒也慢慢有了计较,依旧是恭恭敬敬地应下,又道:“姑娘有什么话,只管吩咐叫我们去做就是,怎么还问起我们好不好来了?我们好不好,难道是姑娘该管的么?”
凤姐给她噎了一句,方要瞪眼发作,又忙忍住,赔着笑道:“你这话说得怪,倒像我何时叫你做过什么你不想做的事似的。你若不爱去,叫丰儿去也使得,横竖是亲戚家里走一趟,应个卯罢了,你去她去,并无分别。”
平儿道:“原来我去她去,并无分别,那倒不如我去,毕竟丰儿如今正是忙的时候,倒是我是闲人没事干的了。”
凤姐心里一突,强笑道:“你这丫头今天净说怪话。”眼看着平儿对自己一笑,慢慢退得远了,才长出一口气,捂着心口,又是恼自己无用,作不出个主子风度,又是气平儿冷淡,混没个丫鬟体统,然而想起平儿数月间终于是对自己笑了一笑,虽是极淡,倒也是个进展,便又高高兴兴地拿起账本,继续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