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虽不肯说,她做的事体,宝钗也大致心里有数,并不多加追问,反而精心同探春几个打点,将沿途的路程、民家、用器皆准备妥当,并连沿途可能遇见的亲朋的回礼也备下了。
上香当日,贾府的人分做两拨,贾政带人去清虚观打醮,宝玉并贾芸几个护着贾母车驾,一路出城。
因薛蟠在林府读书,十日中有八日是不回家的,薛姨妈本来打发了香菱去林府伺候,谁知薛蟠说要一心发奋,不能耽于儿女情长,把香菱又送回来了,薛姨妈就叫香菱来同宝钗住着,正好赶上出城,便带她一道出去了。
谁知香菱是临时来的,没个地方,她又不比寻常丫头,李纨想来想去,大约只能让她去同几个奶娘一道,宝钗听见便道:“莺儿没来,让菱姐姐同我和颦儿坐罢。”
香菱听说与黛玉同坐,如捡了宝贝一般,一上车就喜道:“林姑娘,上回你给我的书我都看了,真是好书,我从前什么都不懂,如今竟自己也写了几首诗来,林姑娘若不嫌弃,能不能替我看看?”
黛玉如何不肯?香菱就喜滋滋地拿出诗稿,黛玉正要接过,不防宝钗先从旁拿了,口内道:“车子这样晃荡,你还看这些字,一会儿头晕了,我可不管你。”
香菱忙道:“那我念给林姑娘听。”
宝钗才勉强许了,香菱小心翼翼地展开诗稿,念了一首,黛玉道:“你若对不成对子,就先练绝句。我看你这诗像是在凑字对仗似的,有些勉强。再则你一味的用那些个佶屈聱牙的字眼,殊不知于平常中见真情才是上等。你看王摩诘的名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直’与‘圆’两字,何其寻常,却是古今诗家一绝。”
香菱道:“我才看了几十首,最爱那句‘寒塘映衰草,高馆落疏桐’,林姑娘说的我还没看到。”
宝钗道:“这一句‘映’用得不过中上罢了,‘落’字倒不错,只是这句太悲,我倒喜欢他前一句‘天空秋日迥,嘹唳闻归鸿’。”
黛玉就笑道:“她连写诗的体都没有,你就叫她去推敲字词,这不是舍本求末么?亏你还自诩自己看了多少多少书,连这最基本的作诗的法子都不知道。”
宝钗就看她笑道:“我是不懂的,请林大才女替我们讲讲,作诗究竟要怎样?”
黛玉道:“你想哄我讲,我偏不讲,等我和香菱两个单独一处的时候再讲,以后香菱学成了,可就把你比下去了。”
香菱信以为真,拉着她袖子道:“林姑娘就现在说罢,我在哪里听都是一样的,再说我也比不过宝姑娘。”
宝钗笑着拉她手道:“我如今算账还成,作诗是早不行了,你有这样心,又有她这样旷古烁今,空前绝后的好老师、好师傅,过不几月就比我强得多啦,你别自谦。”一面说,一面拿眼角余光觑黛玉。
黛玉跺脚道:“你一日不损我几句就闷得慌是么?”
宝钗笑道:“我明明是一日要夸你好几回,怎么到你嘴里,就变成损你了呢?如今这年月好人果然做不得,唉!”说完还作势一叹,黛玉嘴上说不过她,只好手上用力,两个打打闹闹,看得香菱不自觉在旁笑道:“两位姑娘感情真好。”
这两个听见香菱一句话,相视一笑,又不斗了,黛玉就挨着宝钗坐下,宝钗自然而然地伸手搂住她,黛玉便正正经经道:“其实根本也不是什么难事,绝句自随你去说,上下四个句子,立意平整便是。律诗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实的,若是果真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第一是立意要工整,立意好了,便词句新旧、格律对仗,都是无妨的。”
香菱恍然道:“怪道我看了这么些诗,有的工整,有的一点儿也对不上,原来是这么个道理。”喃喃说完,竟伸手凌空比划起来,宝钗见她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模样,就笑道:“也是个痴儿。”
黛玉道:“‘也’字做何解?”
宝钗将她肩膀一搂,道:“早上叫你起来的时候你还只顾和我赖,非说要再睡一会,赖到全府都上车了,又扯着我急忙急脚地出来,上了车又一副蔫耷耷的模样,一会说头疼让给你揉揉,一会说肚子不舒服让挠挠,结果香菱一说起诗来,你便兴高采烈,什么头疼脚疼早起晚起的都忘了,难道不是痴?”
黛玉横她一眼,脚向内一收,一脚踩在宝钗脚上。
宝钗面色不变,又笑道:“你若喜欢诗,我倒成了一句,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