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大少爷的小猫早就冷了心,不会再接受他的心意。争吵的结局,是美味的饭菜喂了狗,唇枪舌战变成唇舌交缠,撕扯着倒在床上,双双陷入不见天日的沼泽。大少爷自诩情场老手,其实也不过是一个在外自欺欺人,在家和爱人互相折磨的庸人。
余璟以为自己会是不一样的那个,而在打开洋楼的门,看见被褥里掉着松开的手铐,枕头边躺着丝绸领带时,终于明白,陷在爱情里的人大同小异,谁也别瞧不起谁,都是一样的卑微天真,一样的庸人自扰。
程亦舒常穿的黑色家居服还丢在床边,带着程亦舒专属的味道。床头柜上压着一本书,是他常看的,翻得书角都卷了。
书本盖在桌上,打开是第394页,一首泰戈尔的诗歌选段:
“我曾抱有不少幻想,现在我把幻想抛弃。
循着虚假希望的足迹,我踩到了荆棘上,才知道他们不是鲜花。
我永不和爱情逢场作戏,我永不戏弄我的心。”
程亦舒拿着简单的行李,登上船,靠着栏杆点燃了一根烟。
灰白的烟圈笼着月城的夜景,街上万家灯火,贩夫走卒吆喝着家乡话,热闹嘈杂地挤作一团。
这艘船是英国开过来的,船长和水手吱吱哇哇聊天喝酒,谈着白屁股大胸的女人,得了痨病半路扔进海里的倒霉鬼乘客。船上船下像是两个世界,程亦舒站在临界的地方,像个扒着门框不肯出门的小孩,被大人骂着从门框上撕下来,拉到屋外去。
汽笛鸣了三声,结束了。胎儿离开温床,要血淋淋地滚进人间了。
“程亦舒!”
程亦舒骤然睁大眼,手一抖掉了烟,冒着火星的烟头跌进漆黑的水面,泡没了光影。
他看到余璟向码头的方向跑来,跌跌撞撞地,突然扶着集装箱开始呕吐。
“回去吧璟哥儿!”程亦舒嘶声喊着,不知何时流了满面的泪,“回去!”
“你骗我!”余璟推开要来扶他的人,脚步虚浮地往码头跑,程亦舒已经能看见他惨白的脸,还有脸上又怒又茫然的神色。
余璟昏昏沉沉,什么也听不到,全身经络仿佛被一只大手攥得死紧。船舱沉没,海水倒灌,铺天盖地的窒息,唯一的出气口是程亦舒。
“余璟你混蛋!你给我回去!”程亦舒扑在栏杆边吼他,喊着岸上的纤夫工人把他拉走。可码头那么多人,忙着卸货的,登船的,闲聊的,抓小偷的,搞暗杀的,好像全世界都在大喊大叫,程亦舒的声音就像落进沸水里的小水滴。
程亦舒在心里想,命运多作弄人啊,一次体面的告别都不留给他们,最后的对望,不是隔着车帘,就是隔着大海和黑夜,那么兵荒马乱,那么垂死挣扎。
余璟如愿看到程亦舒的害怕,程亦舒的眼泪,滚烫的爱意从程亦舒痛苦的双眼里流出来,劈头盖脸裹住了他。余璟感觉脑袋在炸开,有什么东西在往外钻着。他又开始恍惚。
程亦舒还是爱他的,可是为什么要走呢?
是黑夜把他们分开了吗?
那他走进黑夜,是不是就能走回程亦舒身边了?
余璟一下子想通了,以往能叫他昏过去的头疼此刻竟让他无比清醒,甚至激动起来。
我要踏入这场黑夜,把程亦舒永远铐在我心里。
码头没有护栏,在程亦舒的船离岸的同时,余璟跳进了海里。
“璟哥儿!!”
“三少爷!”“有人落水了!”“救人啊!”
隐没在夜色中的水花激起恐慌,终于有人看见了这个奔向死路的疯子。
夜色已深,贸然下水救人很危险,众人还在踌躇找救生工具的时候,冷不丁又是一声水花四溅,方才靠着栏杆吸烟的冷淡绅士,自己脱下外套跳进了水里。
整个码头都乱了,叫嚷的,救人的,叽叽喳喳吵成一团,把黑夜的海吵得要沸腾。接到消息赶来的余家人,在看到混乱的码头时,夫人直接昏了过去,于是又分出精力照顾夫人,乱得人仰马翻,潜伏的特务也被搅得没了方向,没头苍蝇似地乱转。
邮轮已经离岸,就不会再为谁停留,在一片混乱中,缓缓地,悠然驶离码头。
漆黑的水灌进口鼻,和模糊的记忆里一样咸涩湿冷。他在水里沉没,一年前戛然而止的过往,像铅一样灌进了四肢,灌进脑海。
他是不学无术的小少爷,被家里砸了大价钱送去英国读书。在曼彻斯特港的码头,腰酸背痛地坐在自己的行李上等家里安排的人来接。
他就是这个时候看到了那个男孩。文文气气的,戴着一副眼镜,拖着两只藤皮箱下船,衣摆不小心缠在了一堆锚的倒钩上,他想去解又没空手,想放下箱子,地上又全是淤泥。白净的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却不肯和人求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