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在读博士,遥遥在我们学校做体育老师助理,我们俩在学校附近租了个一居室,当时只觉得日子会越来越好的,结果我爸来了,他在家的时候昏迷了好几次,但一直拖着不去看,后来被我姑姑带着过来做了检查,顺便来看看我。”
我爸说到这儿的时候停顿了好一会儿,眉眼微微痉挛着。
“检查结果是肺癌晚期,已经胃转移了。”
我急忙接话道:“所以爸你就借钱去给爷爷治病?”
他沉默着不说话,最后点了点头。
我忍不住瞪大眼睛,虽然我是个外科医生,但对癌症也是了解的,癌细胞扩散到这种程度之后,能就回来的可能性已经很低了,而且化疗和放疗对自身的损伤远远大于对癌细胞的损伤,我爹一个学生物的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些?如果我是主治医生的话一定会建议保守治疗,一方面年纪大的患者能少遭一点罪,一方面也能免得人财两空。
我们医院曾经有一个食道癌晚期的患者,当时化疗已经对他没用了,正好家里条件还不错,就选择了放疗,最后病人也高高兴兴地出院了,但是没到一个星期,就死在了来医院的路上。
死因是肺部感染。
当时这个病例几乎在整个医院传遍了,我们也是看了片子才知道,放疗虽然杀死食道的恶性肿瘤,但也将食道照穿了孔,食物残渣就透过那个孔,有些入了肺。
也可能是因为我没见过爷爷,对他没有那么深厚的感情,但对于这件事情,无论是从医生的角度还是儿子的角度,我都觉得保守治疗是最好的方案。
虽然有点马后炮,但我还是把我的想法给我爸说了一遍,我爸听完只是摇头,末了才开口道:“除了化疗和放疗,治疗癌症还有一种方法。”
我觉得我当时的表情可以用扭曲来形容了,除了放疗和化疗,再有就是免疫治疗了,这个方法相比前两种确实对机体损伤小一些,但是这技术放到现在都不算成熟,何况是我爸的那个年代?而且免疫药好他妈的贵!
“当时免疫治疗也刚兴起,我们也算是最早拿到相关文献的那批人,我……我很信任这个方案,但是药很贵,我就去借了很多钱。”
“而我爸知道自己是癌症后,拒绝接受医治,他说他活够了,这辈子只剩下一个愿望,就是看我结婚。”
我嗓子里涩涩的,张了几次嘴,都没发出声音来。
我觉得我大致猜到后来的剧情走向了。
一边是自己的亲爹,一边是自己的爱人。
我又没有办法责备爷爷什么,放在那个大时代里,他也只是个受害者。
我爸他手上麻利的重复着之前的操作,一边带着些自暴自弃似的口吻说道:“我妈去世的早,从小我是被爸带大的,他很爱我,但是他古板专横,也很相信棍棒底下出孝子,我从不敢违抗他的任何决定,上学后也不敢违抗老师的任何要求,所以上学那会儿,大家都很讨厌我,觉得我是老师的走狗,管我叫小报告,不过后来我考了省状元,他们又开始夸我。”
他耸了耸肩,说话间,两个盐瓶都已经做好了,他把另一个也装到了小花兜里,转身又从冰箱里去了几块散装的杂粮饼干装进去,拿起壁橱上挂着的湿毛巾擦了擦手,看着我自嘲般地笑了一下,眼里也不知不觉地爬上了一丝咬牙切齿的决绝感。
“但你知道吗?我当了那么多年的乖儿子,但我爸以重病要挟我结婚的时候,我却这辈子第一次反抗了他。”
“当年我26岁,却像个叛逆期的高中生一样,我告诉他病我给他治,但他找的女人我不要,我的命不是活给他看的,我还告诉他我这辈子只认宋嘉遥一个,结果呢?”
他近似发狠一般,用力擦拭着每一根手指,“结果当天我回到家,房间是黑的,桌子上放了一沓用油纸包好的钱,上面写着几个狗爬似的字。”
“左柏川,我走了。”
遥叔他不爱说再见,平日的短暂告别也只是挥挥手,说句走了,我虽然很难想象出遥叔和我爸说这句话时应有的口吻,反正绝对不像我爸这样,凶巴巴的,像是要吃人。
不过这剧情反转的着实让我有点懵,脑子没反应过来,嘴巴先傻兮兮地冒出来一句:“啊?我还以为是你又不要遥叔了呢?”
我的白痴反应果然换来了我爸的白眼,这件事大概在他心头积郁了很久,以至于现在提起来都难以做到释怀。
“那个年代没有手机,信息也不像现在这么发达,很多人说完再见就再也见不到了……”他顿了顿,转而继续道:“我和他算是比较幸运的,过了十一年,我被派到灾区,后来的事情你差不多就清楚了,我和他大吵了一架,吵到最后我俩都哭了,我才知道原来那天他在,他来医院给我送钱,不过他听到我爸让我结婚就跑了,因为他觉得我一定会答应,所以他打算在我放弃他之前先放弃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