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的话是耸人听闻的,昀息都不自禁变了脸色,然而风涯依然只笑不语。许久,拜月教大祭司负手转身,看着窗外碧蓝的天空,悠然问:“如此高的条件——那人是谁?”长孙斯远正待开口,看到在屋角侍立的昀息,却闭口不语,只是伸指蘸了茶水,迅速在案上写下几个字——“是他?!”风涯祭司脱口惊呼,难以压抑眼中的震惊。长孙斯远手指一覆,抹去了那几个字,微微点头:“正是。否则如何惊动祭司出手?”风涯祭司尤自吃惊:“为何是他?”话一出口便回过神来,摇头:“想来你也不会说。”长孙斯远微微一笑,并不否认,只是道:“祭司之意如何?”室内是长久的沉默,风涯祭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昀息那样跟随他多年的弟子、都看不出此刻师傅的心思。许久,一声轻笑打破了寂静,白衣祭司不再看那些宝物一眼,负手转身:“富贵权势、通灵永生——诸如此类,我得来又有何用?”“中原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你们中原人自己解决,”风涯挥手,嘴角噙着一丝笑,“我不是夷湘那傻妮子——长孙先生,你找错人了。”看着拜月教大祭司长笑着走了出去,长孙斯远脸色蓦然有些苍白,站在那里,竟略微有些失神——连这样的条件、都打动不了这个人的心?这个人,还真的是个“人”么?还是……如苗疆教民传言,祭司大人、早已是不老不死之身,所以看淡了一切?原本前来之时,按计划是想让夷湘出面劝动风涯祭司出手——却不想月宫形势变化莫测,等他来到南疆之时、夷湘已经被诛杀;如今内外无援,若是请不动拜月教大祭司,这次计划可能就要功亏一篑!长孙斯远心念电转,只觉额头冷汗涔涔而下。“长孙先生。”许久,神思恍惚的来客才听到身后传来问话,“是否移驾青龙宫休息?”转过身去,看到的是那个一直安静地站在屋子一角的白衣少年。那是风涯祭司的徒弟,神色和气质和师傅几乎一模一样——然而,那个少年显然是尘世里的,他的眼光没有师傅那种“非人”的淡漠超然和淡淡的厌倦。就在那一瞬间,历练深刻的他在少年眼中捕获了某些东西。他忽地想起了一些传闻,那是一年前由夷湘派出前往帝都的拜月教使者所带来的、关于这个祭司亲传弟子的种种揣测。或者……这个人才是真正可以利用的?“麻烦阁下带路。”长孙斯远微微一笑,将桌上所有东西收了起来,“久闻月宫堪比仙境,今日总算可以开开眼界——只是不知贵教忌讳,做客的不敢乱闯。”“这有何难。”昀息也在微笑,恭谦温润,“贵客远来,在下自当陪伴。”两人寒暄着,从玄武宫走了出去,联袂消失在曲折的游廊中。风涯匆匆回到丹房的时候,推开门,看到沙曼华正百无聊赖地用黄金的小箭拨拉着丹炉里的灰烬,出神地想着什么。斜阳照在她脸上,有一种不属于人世的光泽。祭司的眼光温和起来——也只有在看着沙曼华时,他眼里的厌倦才会消失不见。他默不作声地走过去,俯身从她肩头看下去。原来她在丹炉里的灰烬上画了一张脸——然而奇怪的是那张脸没有眉眼,空白一片。黄金的小箭就停顿在灰烬上,微微颤抖。拜月教主看着看着,忽地泪水就簌簌落到了灰烬里。“画的是公子舒夜?”他忽然在背后开口,问,声音平静,“怎么不画了?”沙曼华吓了一跳,回头看到是祭司,忽地有一种手足无措的窘迫。半晌,忽地掩面哭起来:“我不记得了……我竟然怎么想都不记得他的样子!金针把我的脑子弄坏了么?”“不要多想。”风涯祭司温和地拍拍她的肩膀,拿走了小箭,“更不要大喜大悲。”沙曼华听话地任他拿走了金箭,忽地道:“可如果他在我面前、我还是能认出他来的。”“何苦如此执着。”风涯终于有些不耐,挥手将那支金箭扔在丹炉里,“你连他的样子都记不起来,为何还非要想着回敦煌去?你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么?——骄奢跋扈、独断专行、夜夜笙歌纵情声色,是个糜烂颓废到家的浪荡子!那种人你还记着他干吗?”“不是的!不是的!”仿佛被触到了伤处,沙曼华睁大了眼睛,极力反驳,“舒夜根本不是这样的!他才不是那种公子哥儿、他是个很腼腆的人!他待人很好,讲义气,只是……有时有点傻傻的。”“呵……腼腆?傻?”风涯嘴角泛起了一丝嘲讽的笑意,“你一直守着幻影罢了。这样的公子舒夜?你去问问,只怕世上没有一个人认识。”“只要我认识就好!”谨慎温和的沙曼华激动起来,第一次在祭司面前大声反驳,“别的人怎么看他关我什么事?只要我认识他就好!”风涯的眼神一变,似乎极度恼怒,转瞬就将她的肩膀扣住,用力将她从丹房拉出去。“带我去哪里?!”她余怒未歇地挣扎,摸到了腰畔的银弓。“要射杀我么?”风涯的声音却是淡漠的,“那么我会先掐断你的脖子——你一定要永远留在月宫,沙曼华。你绝不能像夷湘那样背叛我。”“……”她忽地怔住,看着祭司深碧色的眼睛。那里面有某种危险而看不到底的东西,让她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方才的一时激愤而起的血勇褪去,她忽然间又感到畏惧起来,不敢再反抗,便被他一路拉着、回到了神庙旁的白石屋里。“今天开始,没有我吩咐、不得出门一步!”一路将她拉到了最里间,风涯才放开了她,眼神严厉,“教中近日有外敌来犯,你最好不要出去,知道了么?”沙曼华握紧银弓,低下头去不说话,但眼里是有些不服的。“如果觉得闷,飞光可以陪陪你。”缓和了一下口气,风涯祭司补充,“昀息也会来看你。我这几天要去看着宫里的事务,只怕不能过来。”新任教主侧了一下头,不说话,许久才道:“我的武功不差,不用把我关起来。”“你贵为教主、不得轻易范险。”风涯祭司的神色却是淡漠的,带着一贯说一不二的独断,抬手轻抚着她漆黑的长发,分开,看着刚敷上药的伤口,“何况你还在治伤——拜月教刚失去一个教主,不能再这么快失去另一个。”沙曼华略微吃惊地抬起头。额环上璀璨的宝石光芒之下、那个宛如天人的祭司眼里,却是萧瑟而倦怠的,隐约还带着从未看到过的……某种恐惧。燃起的青檀香,在房间内绕出了一圈圈诡异的白色痕迹。青龙宫内,长孙斯远一边喝茶,一边看着那个白衣少年点起一炉香,再似不经心地摆弄着室内的一些物件——客人不出声地微微一笑:如果没猜错,是在布一个阻止外人进来或者偷听的结界吧?这个少年……这个眼睛里还残留着俗世种种欲望的少年,看来是唯一能帮助他的人了。他没有说话,只是专注地喝茶,直到对方停下了动作,在自己的对面落座。青檀香的烟雾在两个人之间萦绕,一时间长孙斯远竟然有某种恍惚感,似乎要被催眠——他连忙握紧了那粒龙血珠,神智骤然一清,开口:“无论如何,帝都方面都想请令师出山,此事事关重大,非祭司大人相助不可。”昀息没有说话,只是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茶,低垂着眼睛:“为何?我,不可?”“因为——”长孙斯远顿住了声音,手指蘸了茶,迅速在案上再度写下一个名字,“他。”昀息的手猛然震了一下,然后迅速握紧了茶盏,一寸一寸放下,神色变得非常慎重而奇怪:“原来如此……果然非我师傅不可。”顿了顿,少年的眼睛里陡然掠过一种说不出的笑意,轻声:“如此,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