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书魁找主管领导汪子和,把在老家谈女朋友、希望婚后有班上的愿望作了回报:汪场长,咱场子弟校不正缺教师吗?
第二天人事科长老薛叫来小马,问他女朋友的详细情况。得知蒋乐华代课教师尚未转正,薛科长“哦”了声摇摇头:代课教师不可以商调,只好等有了指标重新参加工作。
此后二人鸿雁传书互诉衷肠,两颗朴实的心越靠越紧。
收工后蒋乐华常去看马奶奶。离开讲台大半年,倔强的姑娘吃苦耐劳从不服软。奶奶端详未来孙媳妇变得黑红的脸,抚摩她因挑担结成硬疙瘩的双肩,长满老茧的双手心疼不已,直念叨阿弥陀佛,女教书先生当男劳力,糟蹋人呐!
蒋庆余卧病不起已半年多。没有钱打链霉素针,靠雷米封药片维持,终日咳痰不断痰中带血。一日三餐见不到几粒粮,连病带饿瘦得脱了形。乐龄乐云不甘心父亲五十出头就这样等死,把父亲放躺大笸箩里,抬着去县医院拍片。医生说,病人肺上烂几个大洞,没救了。
姑母找个据说很灵验的瞎子算命。瞎子掐掐算算说:孙瞎子算命不留情,这人顶多三个月阳寿。
马奶奶听说乐华修水渠晕倒,颠着小脚拄拐杖来探望。得知未来孙媳妇被淤泥冷水浸泡月经失调,急得连夜请人给孙子写信,要马书魁马上回来结婚,带乐华离开虎狼窝,陷在徐其虎手里性命难保!
农场那边,恰巧省厅刚下达增人指标,月底考核报批结束。人事科长老薛通知马书魁,错过机会还要等一年,叫你女朋友快来!
马书魁当即发电报,约乐华明晚六点到江安邮局给他挂电话,届时他在办公室等。写信最快需七天到,只有县邮局能打长途。
一对恋人首次听到对方声音。
马书魁让乐华做好准备,他明天动身回江安接她,只在家两天就返回,不能误了一年一次招工。
蒋乐华终于盼来了重新工作机会非常激动。书魁千里迢迢要来接她,关心体贴如暖流融化着心头的坚冰。她毅然决定,时间这么紧,书魁哥不必回来接,我收拾收拾自己去!
邮局归来她来到父亲床前。见父亲脸色蜡黄,眼珠失神,象奄奄一息的鱼,眼泪不由自主涌出来:父亲,女儿就要离家了,女儿要去工作,挣钱寄给你治病,供乐生毕业考大学。
蒋庆余挣扎着坐起身,乐华把棉衣卷成卷塞进他身后。父亲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汗珠从额上滚下来。待稍稍平息断断续续说道: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徐其虎说他是如来佛,我一百零八个跟斗翻不出他手心。。。。。。你年轻,自己挣前途去。我这当父亲的,对不起你们兄弟姐妹!把你们带到世上受苦受难受欺侮,连累你们,害了你们,罪过啊!父亲再也说不下去,双手捂住脸哭出了声。浑浊的泪水顺指缝往下直流,挂在骨瘦嶙峋的胳膊肘上。
马书魁电汇来二百元路费。乐华给父亲五十元,作眼下治疗营养急用。尽管医生说父亲已无治愈可能,她仍要尽女儿一片孝心。给弟弟乐生三十元,高中最后一学期开学在即,学杂费书本复习资料最少这个数。
母亲曲明浮肿病很厉害,脸和腿脚肿得像烂冬瓜,一按一个坑。大队医生报康复班名单里本来有她,徐其虎骂富农分子康复个屁!医生说马书记会上讲了,凡危重病人一视同仁。人命关天我负不起责任。我报给你让不让进你说了算。马书记又一次检查,了解到少数危重病人因成分不好进不了康复班,责令立即纠正,曲明才拣回一命。三女儿乐华将要远行,母亲的心刀割一样疼,边流泪边悄悄做晚饭。
蒋乐生赶回家为三姐送行。三斤大米掺三十斤斩碎的胡萝卜,一碗饭挑不出几粒米,仍散发出诱人的香味。若不是食堂解散分回点粮食,这顿饭也煮不起。油壶久已不用落满灰尘,使使劲居然空出两小勺棉籽油,饭锅上蒸一盆咸菜一碗豆瓣酱,再烧一锅青菜汤。母亲、乐华、乐生、乐田、乐梅和乐谷团团围坐。父亲倚在床上,他已咽不下干饭,一勺勺舀着乐生带回锅巴熬成的粥。今天粥里破例没有掺菜帮子之类代食品,父亲吃得特别香,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
一家人吃着离别的晚餐,空气凝固了一般。煤油灯焰发出淡黄色的光,把几团模糊的影子投向四壁。母亲率先打破沉寂,端起乐华还没吃净的碗,拿去满满盛上说:听说东北没有大米,姑娘再吃点吧。弟弟妹妹们也齐劝三姐多吃点。乐谷跪到凳子上,用小勺把浮在酱上的油花撇给三姐,乐华忙拨进母亲碗里:妈,给你开开味吧!
晚饭后乐梅洗碗,其余的人围坐父亲床铺前。乐华说父亲,你安心养病,不要心焦。书魁说了我一去就有班上,等发了工资寄给你住院。
蒋庆余嘴角浮出一丝苦笑:我用不着住院了。最放心不下的,你妈没见过世面,弟弟妹妹们还小,往后你要常来信多关照,把他们带大成人。一口痰憋在嗓眼里,父亲咳得满头大汗,终于和着血水吐出来。他把头转向儿子:乐生啊,三姐一走,往后这个家靠你了。
第二天天蒙蒙亮,一家人早早起了床,相视无语默不做声,所有安慰祝福的话已属多余。即将迈出门槛,乐华突然回转身,扑通跪倒父亲面前,带着哭腔说父亲,我走了,你多保重!蒋庆余艰难地扬扬手,平静地说快走吧,别惦记我!
父女俩心里都清楚,今天的离别便是今生的永诀!
乐生帮三姐背着行李赶往汽车站,搭长途汽车去上海,再乘坐两天两夜火车到哈尔滨,届时马书魁去接站。
汽车发动了,排气管冒出一股股蓝烟。三姐泪流满面,从车窗探出头说:乐生,好兄弟,姐盼着你录取大学的好消息!
四个月后,端午节后第二天拂晓,父亲死了。会点木工手艺的堂兄帮忙,摘下房门拼上几块隔板,钉成一口匣子状的棺材,说来比草席裹尸好听些。这一年全省每人发一尺六寸布票,一家人布票不够买一套寿衣,母亲只得选补丁少些的旧衣裳,给丈夫将就套上,破帽子旧鞋草草入殓。
堂兄就要钉盖封棺。一家人号啕声中,蒋庆余断气以后被揉抹闭上的眼睛渐渐睁开,越睁越大竟露出半个眼球,再怎么揉抹无济于事,活脱脱死不瞑目!这个勤劳节俭一生的农民,只因他比别人更会种田更能吃苦,为人处世更讲道理更守本分,命运也更加多灾多舛,五十三岁含冤而死。留给儿女四间透风漏雨的茅屋,和甩不掉的富农成分。
王小四双手叉腰通知:大队领导说死人埋到村外小河弯树丛里,不准留坟头!
夏天的小河正涨水,浑浊的河水离地表仅尺把高。埋棺材的坑一边挖一边渗水,不等覆土棺材已泡在水里。堂兄在棺材上方隆起一小堆土,说要不过些日子实沉了会出塘。一根挑纸幡的竹竿插在土堆上,孤儿寡母们趴在土堆前嘤嘤地哭。
来送葬的唯一近亲是姑姑。父亲托她多照应他的妻儿老小,说自己死已不足惜,只牵挂四个儿女没有成年,黄泉路上迈不开步!面对瞪眼不闭的死者和一群孤儿寡母,姑姑捶胸顿足伤心不已。
夕阳西坠,天被染成血红。两只乌鸦呱呱叫着在树顶盘旋,蚊虫嗡嗡叫直撞人脸。夜幕把死者和生者包裹得严严实实。不知过去多久,蒋乐生掺扶母亲回了家。
住了十八年的四间茅屋风雨飘摇。结实的土墙前年被推倒砸碎,后夯筑的墙裂开几道巴掌宽的缝;后墙外倾,用树干在外面撑着;屋顶茅草塌了不少筛子大的坑,晚上能看见星星。
东房间早年作牛舍,老望发和他的老水牛住,如今堆放杂物和柴火;双眼灶台炼钢铁时上交一口锅,如今仅剩一口,黑洞洞的灶塘象一尊独眼怪兽。母亲和乐梅的铺挨着灶台,冬天这里多少有点热气。西房间两张铺,乐田乐谷合睡一张,另一张原来父亲睡的,父亲死了铺空了。
明间堂屋里,折了一条腿的旧条几用铁丝箍着,那是土改唯一没被分掉的家具。菩萨像祖先牌“移破”时被砸,如今供着领袖像和浸过桐油的红对联,生产队收两元钱发的,是这间破屋仅存的色彩和生机。对联两侧,贴满蒋乐生十年来得的奖状,新旧大小二十多张,父亲生前让有一张贴一张。
两口盛粮食用的泥缸一口空着,另一口贮少许预分的新麦,薄薄一层盖过缸底。昨天乐田乐谷磨碎几斤,舍不得用筛子过,连带麸皮煮一锅不掺代食品的粥,好久没吃到的、满屋飘香的粮食粥啊!父亲只喝了小半碗,也算尝到新粮味道,拂晓便咽了气。
煤油灯灯光摇曳,映照着一家五口凄苦的脸。原来分隔明间和房间的薄板钉了棺材,四间破屋没遮没拦一览无遗,真个家徒四壁一贫如洗!
这个家象茫茫迷雾中的破船,随时都有沉没的危险。乐生想起父亲的嘱托,觉得肩上担子千斤重!为改变自己的命运,为了拯救这个家,他必须赢得即将来临的高考。孤苦无依的少年默默祈祷:老天开开眼,赐我一条生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