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一抖,茶水洒了出来,也没太在意:“……然后呢?”“他当时并不知道,心中悔恨,找到心上人坦白。对方虽然伤心,却也没怪他,甚至甘愿屈居侧室。可是那位姑娘却告诉他们,她不愿要一个眼中完全没有自己的夫君,于是就承诺劝两方父母退婚。”当时三妻四妾本属平常,何况这也是没有法子,“可是最后,那位姑娘当场反悔,反而说出他们之前的纠葛,两人仓促成婚。后面的事,你应是知道的。”许敛宁失神许久,喃喃道:“原来如此。”“敛宁,有些事并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样。就算是听故事,你也要多听几个人说。”张惟宜看着她,只见她还是坐着没动,也没朝自己看上一眼,“早点睡吧,我回房去了。”他站起身,捡起地上的外袍玉带,走到门口时却停住了。“其实,那天在复真观,你听见我和大哥说的那些话了罢。”许敛宁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方才明白他说了什么,等到转头看他,他已经去得远了。“我自有分寸,不会陷得深了。”“也许有一日她对我深情至斯、不可自拔,岂不是更好?朝堂之上尔虞我诈,错不得半分,我终是一个人,若能有她,也多一助力。”那日不是一点震动都没有。原本以为在利用别人,却反过来被别人算计了。彼此之间心照不宣,却假装不知。温柔是假的,体贴是假的,连人心都是假的。有时候也会想,是不是自己想的种种,其实也是假的?那年除夕,大雪落了好几日,她站雪地里看着屋内和乐的景象,觉得通彻的寒意。不是天冷,而是心冷。她才是该被摒弃的那一个。然而他们还是接受了她,忍受着她在眼前不断勾起过去的伤心事。她却一直不知道。那么本该称作爹爹的人后来这样对她,也完全没有错。除了扯不断的血缘,他们根本就是陌生人。她还有什么资格去报复?原来从头到尾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痛恨纠结。一夕之间,那么多年的坚持化成一场闹剧,却是那么无可奈何又哭笑不得……翌日,许敛宁脚步虚浮地去花厅用早点。她也知道自己的脸色必定很难看,所以也没理会其他人惊疑不定的眼神。“你昨夜没睡好?”吃完早点后走出花厅,张惟宜抬手托起她的下巴细细端详,“眼睛倒不肿,看来没有哭过。要么今日就不出去了,你再好好休息一日?”许敛宁打掉他的手:“还是照旧吧。”顿了顿,语气微微透出些软弱:“我怕静下来又想到那些事情。”两个人轻装简行,一旁早有人备了马。许敛宁走过去牵马,只听夜照低低嘶叫一声,大模大样地将马屁股对准她。她瞧也没瞧,径自去牵一旁的黄云马。张惟宜眼中带笑,伸手拍了拍夜照的脖子。“这边下去就是崇丽阁,”勒马在锦江边缓缓前行,张惟宜淡淡道,“是为唐朝的才女洪度而建。”“洪度是指薛涛么?”许敛宁问了一句。“嗯,薛涛与当时的白居易等名流才子也有过交往,更是同元微之有过一段,之后独老江边,便隐居与此。”世家子弟本是玩家,张惟宜对于各地风光民俗也十分了解,“她同苏小小一般,都有些教人惋惜了。”许敛宁本骑马在前面,突然回头问道:“若是换了你,红颜权势,又会选哪一样?”张惟宜微微笑道:“你在考较我么。”他顿了顿,又道:“都是我该有的,为何要舍弃一个去就另一个?”“如果两者只能选一呢?”“那么你会倾心心高气傲、却醉心权势的男子,还是胸无大志、只顾男女私情的?”许敛宁怔了一怔,许久道:“我不知道。”张惟宜勒住马缰:“后面的路不好骑马,我们慢慢走上去罢。”两人并行了一段山道,张惟宜突然道:“相识了这么久,我都没和你讲过我的事情罢。正统十四年间,番邦大举入侵,当时的英宗皇帝,也就是我皇爷爷听信了宦官王振的言语,延误军机,被番邦子俘虏了。国不可一日无君,之后郕王登基,也就是景帝。后来击溃了外敌,迎回皇爷爷,景帝却不肯将皇位交回了。”“尝过权势的滋味,想必也不容易放下了。”许敛宁道。“如你所言,景帝非但软禁起皇爷爷,更是下诏废了父皇的太子之位。宫里的宦官宫女个个都会看上面的眼色,得宠的加意巴结,不得宠的便是懒得瞧上一眼,一些嚣张的更是随意欺凌。要熬上几年,可不把人逼到死路的。”他说着,微微皱眉,“这几年,一直有个姓万的宫女随着父皇。后来皇爷爷夺回皇位,之后父皇登基,便封那个宫女为贵妃。”许敛宁没说话,心里却知道他定是也尝过在宫中遭人欺凌的日子,才会有这般感触。“父皇对万妃既敬又爱,甚至还为了她废了吴皇后。由于专宠一人、子息不盛,朝臣便上奏请命。我的母妃便是那时候送进宫来的。可惜她再美,也抵不过万妃,并不得父皇宠爱。母妃暴病后,我在宫中没有依靠,只好趁着修缮武当的时候请旨去了。”说话间,已经走进崇丽阁,脚步踏在阁楼木板上微微作响。窗外雾色邈然,水气滋长,空气中满是草木的气息。淡淡的秋意便是如此无所翳蔽的夺路而来、疯狂滋长,让人猝不及防、心慌意乱。张惟宜微微侧身,手臂从对方肩上轻轻滑落环住了腰身,然后身体前倾,将下巴抵上了对方的眉间。许敛宁没有动弹,只觉得自己已不能思考,茫然站立。“敛宁,我们就这样下去,等到头发白了,路也走不动了,什么都不用说不用猜,一眼就可以看出对方的心思。”他的声音在耳边低回,极远又极近,似乎是灼烫心底的痛苦,又似乎微微安慰,“就这样下去罢。然后是长长、长长的一辈子。”许敛宁只觉得嗓子干涩,两人是靠得那么近,几乎可以听见对方的心跳声。在那一瞬间突然读到的真心,至少在这一刻是真的罢:“我也觉得很好,就先这样吧。”人生无物比多情,江水不深山不重。她听见对方轻轻笑道:“我原本以为没有一处该像父亲的,原来不是的……”夜吟应觉月光寒明明只觉得中秋近了,转眼便在桂花螃蟹的香气中滑过。不用计较着日子,也心知肚明:既然同天殇教一战再所难免,那么也该到时候了。来报信的是何靖,一副欢欣鼓舞直闯行馆:“师兄,师父让我告诉你,三日后在天殇教总坛碰面!”许敛宁正对付着手中的石榴,瞥了他一眼,语气懒散:“这是去送死,又不是看花灯。”张惟宜微微笑道:“何师弟,师父可到了附近么?”何靖擦了擦汗,大大咧咧地开口:“师父和柳门主他们已经到青城山,我是提前过来通知你的。”“我们不如早日同师父他们会合。”李清陨有些急切。张惟宜道:“也得收拾了东西,让何师弟休息一下再走。”沐瑞衍踱步过来,淡淡笑道:“既然是正派武林的大事,说不得我也去凑凑热闹,反正这里的事情已经办好了。”何靖很是好奇:“你们到底是在办什么事?”张惟宜没有说话,反是沐瑞衍接口道:“上面也是怕这些西南地方造反生事,每年走这一趟,恩威并施,也可以安定几年。”何靖大为感兴趣:“我记得四年前的荆襄之乱的匪首之一还是刀剑门的,没想到江湖中人还有想当皇帝的。”李清陨瞪了对方一眼:“何师弟。”何靖年纪也不算小,可是生性淳厚,什么都不想深。而张惟宜的身份是当朝皇子,当着他的面这番话说出来确实有点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