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现实呢?什么父慈子孝、舐犊情深,都不过是鹏游蝶梦,他于瑞昌帝而言,是需要衡量价值的棋子,是杀人嗜血、折断便可以丢弃的利刃。瑞昌帝眼里,只容得下那个流连青楼、无所事事的太子!晏谙抬起头来,眼底红得吓人,漆黑的眸子燃烧着愤怒的疯狂,划过阴冷的暴戾。“停车。”车轮缓缓停止了转动,还不等故岑问什么,车厢内便传出来晏谙低沉的声音,“去挽香楼。”故岑愕然,“什么?!”“不。”马车轻晃,晏谙跳下马车站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你跟车回府,本王自己去。”“……王爷?”故岑眸中满是不可理喻。晏谙倾身靠近了些,“记住,今夜衡王府的马车出了宫门直抵王府,哪里都不曾去过。”他已经收起了那些偏执与戾气,面上冰冷得像是一副面具,可就是这副神情,故岑已经陌生地仿佛不认识他了。晏谙没有理会故岑眼底疯狂翻涌的各种情绪,顾自转身离去了。花不与挽香楼内依旧是歌舞升平,其内的喧嚣在外头都听得见。晏谙刚一踏入楼内还没来得及往里走,便有两三个姐儿朝他这边偎来,仿佛瞧不见他面上的冰霜似的,身上的脂粉气味浓重的呛人。“呦,这位爷面生,瞧着是新客。来咱们挽香楼内怎么还这副苦大仇深的表情,教奴家陪一晚,保准儿把您伺候的舒舒坦坦,什么烦恼忧愁都抛诸脑后了。”又一个姐儿攀上来,抛着媚眼娇声道:“爷,您看奴家的身段儿可比她妖娆些?奴家的舞姿,可是楼中一绝啊……”话说得露骨,身上手上也没闲着,揪着晏谙的衣袖便弱不禁风似的往他怀里倒。晏谙不着痕迹地避开了,“有劳姑娘们,今儿只想在雅间听个曲儿。”如上一次那般,晏谙又见到了红袖。“不知公子,又要见我……做什么?”她记得上一次的教训,在妈妈不允许她见客的时候她谁都不能见,原本也是不敢来的。“抬起头来。”红袖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依言抬头,视线触及晏谙的眼睛的那一刹忍不住缩瑟了一下,复而迅速低了回去。晏谙却不关心自己那几乎要将一个人洞穿的眼神有多可怕,刚刚那一眼,他看到了红袖尚未消退的脸上的青紫痕迹。“楼里的日子,不好过吧?”红袖闻言下意识抚上自己脸上的那处伤痕,“多少比外头来的要好……”潘妈妈吃醉了会打她,心情不好也会在她身上撒火,可从前在家中,母亲待她也没有好上多少,她身上也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还成日饿着肚子。逃荒路上,她见过饿死的流民,骨瘦如柴;见过被丢弃的婴孩,无力地挥动小手,哭声微弱。在无数个夜晚,红袖搂紧伤痕累累的自己蜷缩在角落里,窗户没有关严,有寒风掺杂着雪粒从缝隙里灌进来,红袖哆哆嗦嗦地爬过去跪在窗边,努力伸着手臂将窗户关紧,再抵着墙角坐下来。窗外寒风呼啸,门外莺歌燕舞。红袖睡不着。她想,她还是要留下来。晏谙从软榻上起身,一步步靠近面前的女孩,红袖被吓得连连后退,她的后背已经触及门板,下一秒便要推开门落荒而逃,然而晏谙停下了脚步,俯身到与她一般的高度,目光带着审视,询问的语气却格外平静:“你甘愿如此继续蹉跎下去吗?红袖诧异抬头,这话如同一块巨石入水,激起千层叠浪。“公子怎么看上了这小丫头?”潘妈妈一袭紫色七重锦绣罗衣,手里端着一杆金镶玉的长烟枪,翻过缀着金玉玛瑙的手腕轻轻磕了磕烟灰。“该说妈妈慧眼识珠才是,”隔着一道绸绢刺绣屏风,晏谙轻轻笑道,“楼中的哪位姑娘不是妈妈千挑万选看中的?各个出类拔萃。”“公子说得是,”潘妈妈吸了口烟枪,缓缓吐出一口烟雾,“这丫头,是我从一众小丫头片子里仔仔细细挑出来的,谅她年纪小,这才没急着见客,寻思着叫她在楼里熟悉两年规矩。就算不是入了公子您的眼,过两年也是要好生调教的。”培养一位花魁不知要耗费多少心血,她定要从中捞得盆满钵满才肯罢休,这些,晏谙都明白。“如此说来,倒是我的不是,教妈妈忍痛割爱了。不过尽可放心,万事好说,这么一位花魁教导出来,定不会教妈妈白忙活一场。”潘妈妈隔着屏风打量晏谙的身形,虽说看不清面容,可单从谈吐气质来看,便一定是个富贵人家。挽香楼在京中极负盛名,达官贵族们从她手底下买孩子也是常有的事,培养成花魁献给上头的人,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可多着呢。但挽香楼管不着这些,老鸨只需要好好调教这些女孩们便是了。“人,妈妈我都是一样的调教,可哪个花魁都不是单靠捧能捧出来的,能不能成还要看她自己的造化。”“这个我自然懂得,”晏谙起身,“往后就有劳妈妈多多费心了。”红袖一直在门外焦急等待着,她扒着门缝,却听不清里头的交谈声,心里痒痒的像是有无数小虫子在爬。门忽然打开,红袖立刻期许地抬头张望,晏谙端详着她的面容,“花不与,不与花,不与群芳争艳,自是各表一枝。总有一天,你会艳压群芳,那些俗物间的争抢都入不了你的眼。”他轻声道,“别辜负了你的野心。”晏谙走后,潘妈妈也终于从厢房内出来,周身烟雾缭绕。红袖视线闪躲,垂下头不敢看她,她便捏着烟枪,虚虚挑起红袖的下巴,一如当日从无数女孩中选中她一样。“花、不、与。”目送晏谙离开,魏兴转身回到御书房内。“走了?”瑞昌帝眯着眼睛瞧书案上呈到他这里的考卷,进士一甲需由皇帝钦点。“回皇上,走了。”瑞昌帝叹了口气,低头捏了捏眉心,“朕如今也是老眼昏花,哪怕这字体再清晰整洁也看不清了。”“那定是烛火太暗了,奴才这便叫人多添两盏来……”“行了行了,别忙活了,这御书房还不够亮吗?”瑞昌帝靠在椅背上,“已经这般亮了,也还是总有人以为朕坐在这里,什么都看不见。”魏兴斟酌了片刻,“恕奴才蠢笨,皇上为何不肯见衡王殿下?”“见了又如何?听他说些君君臣臣的话,再不成便将朕气得胸闷头疼……”瑞昌帝摆摆手,“朕不想与他置这个气。”“魏兴啊……”魏兴忙应道:“奴才在。”便听瑞昌帝又是落寞,又是感慨,“朕到了这把年纪,也开始在意这些情分了。老三是朕最看好的,却也是三个儿子中与朕隔阂最深的,说到底也怪朕,在他年幼时忽视了他。”“皇上日理万机,疏忽了殿下不是皇上的错。”魏兴轻声宽慰。“日理万机,朕将从父皇手里夺过来的江山,理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瑞昌帝悔恨不已,忽然间动了怒,将面前的书案拍出巨响,“满朝文武皆是摆设,可堪启用者,竟只此一人!”魏兴慌忙下跪,“皇上息怒!”瑞昌帝只觉满腔气血翻滚,一时间剧烈咳嗽,面色瞬间涨红。魏兴吓坏了,连忙爬起来翻出一丸丹药,又递上茶水,跪着伺候瑞昌帝服下,良久良久,瑞昌帝才恢复平静,随之而来的是盛怒之后的无力与疲惫。他气不了任何人,只能气自己。“说到底……”再开口,瑞昌帝的嗓音沙哑了下去,“都是朕亲手养出来的祸患。”“皇上别说了,”魏兴满眼心疼担忧,一手轻轻为他顺着后背,一手端起茶水,“再喝两口,润一润。”瑞昌帝却摇了摇头,避开了魏兴呈上来的茶水,“有些话,朕不说出来,憋在心底属实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