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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陵心里存着提防,一整夜没敢合眼,直到五更天,窗纸朦朦亮才睡去。次日天明,就听得一阵喧哗声,她从睡梦中转醒,身边空荡荡的,恍惚间还以为在宫里。
阿芜进来服侍她更衣,晋陵问:“什么时辰了?”阿芜利索地将帐帘挂在笼钩上,笑着说:“快卯正三刻了。”
正说着,门吱呀一声打开,侍女们鱼贯而入,手里捧着盥盆、巾栉、澡豆、麝膏等物。其中有个模样姣好的丫鬟,上前叩头道:“奴婢见过少夫人。”
晋陵对这称呼感到陌生,一时还不适应,看她举止熟练大方,心想可能是侍奉谢混的贴身婢女,于是将她扶起来道:“快起来吧,不必拘礼。”
阿窈从铜镜里偷眼打量她,觉得这新主母生得极美,就是冷冰冰的,浑不可捉摸一般,看着不怎么好接近。服侍晋陵梳洗完,已接近辰时,阿窈和四个丫头引着她,去前堂拜见姑舅。
出了卧房,拐过两扇月洞门,视野豁然开朗,一片波光湖影直入眼帘,湖边柳树成荫,繁荫佳木,虽已到深秋,还是郁郁葱葱的样子。
这乌衣巷原本是江南名士纪瞻的宅子,丞相王导渡江后也在此营池建宅,王谢两家毗邻而居,经过数十年的营造,已经颇具林泉之美。晋陵在宫里见惯了那些森严的高楼广阙,乍然看到眼前的景象,虽然不是什么千岩竞秀,万壑争流的雄奇之景,却有种翳然林水的流风余韵,让她蓦然多了几分亲切。
顺着竹林,走过一段幽静的小路,方到了正堂。几个婢子争相挑起帘栊,向里面唤道:“少夫人来了!”晋陵刚进去,就看到里面坐满了人,十几双眼睛齐刷刷投来。
昨天乱哄哄的,自然没人跟她介绍都是谁,她见谢琰坐在正面围榻上,旁边陪坐的是位年逾四旬的妇人,鬓插金钿,面上素净宁和,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韵,应该就是夫人朱氏。
丫鬟拿来毡垫铺在地上,晋陵恭恭敬敬跪下,口中道:“阿陵拜见父母大人。”谢琰顾及着她的身份,面上有几分局促,倒是朱夫人会来事,笑着一把将她搀起来:“好孩子,这地下凉,快别跪着。都是一家人,用不着虚礼客套,以后有什么烦难委屈,只管告诉我,阿母自会替你排解。”
晋陵从小没有生母,没人跟她说过这些话,心中不觉一暖,微微点了头。朱夫人拿眼风打量她,看她虽然低着头,却不卑不亢不失风骨,没有丝毫的软弱之态,心道不愧是帝女出身,这清绝幽雅的芝兰之气,寻常女子哪里比得了。
朱夫人拉着她,一一介绍座上的人,先是长兄谢肇、长嫂沈氏,再是次兄谢峻、二嫂陆氏,这两位夫人都出身江左名门,看晋陵礼数周全,没有预想中的那么倨傲刁蛮,不由生出几分好感。
正在这时候,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从后面探出头,踮着脚笑道:“让我看看新嫂子!”朱夫人沉下脸,呵斥道:“阿蝉,不得无礼!”
小姑娘咬着唇,附到谢混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月芽般的眼睛不时向晋陵瞟来,颊上隐隐露出两个梨涡。谢混在她头上拍了一下,眼中满是宠溺的笑。
朱夫人无奈地摇头,笑道:“这是幼女阿蝉,还不满十二。”
晋陵看着这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无端想起王神爱,曾几何时神爱也是这样无忧无虑,笑得天真无邪,不过短短三四年间,人生就已经天翻地覆,再也回不到当初。
她站在那里,看着这一家其乐融融的场面,只觉陌生又羡慕。暗想如果嫁的是王练,如今又是番什么光景,王练的新妇也是这样被王家接纳的吗?
正晃神间,陆氏将她拉过来,摁到谢混旁边的位子上,转头吩咐下人布菜。晋陵想起昨晚的风波,心里有些别扭,身子就不由自主想疏远。不知谢混有意还是无心,伸手揽住她的后腰,不动声色将两人拉近了几分,
“来,夫人尝尝这醉蟹,才从阳城湖里打的,吴郡太守一早派人送来,错过了时节,可吃不到。”说着,他夹起一只蟹,在盘里细细剥好,放到她碗中。那醉蟹陷在黄酒姜醋里浸足了,深青壳被剖开,呈露出里面亮澄澄的黄子,看上去鲜美诱人。
晋陵闻着他袖底淡淡的檀香,心底浮起一波微澜,便用帕子掩住口鼻,歉声道:“多谢郎君好意,我吃不惯生肉。”
谢混笑了笑,凑到她耳边小声说:“这醉蟹的好处可多了,夫人不懂,改日我慢慢告诉你。”他吐气温热,情致款款,那话意又似有暧昧,听起来甚是惑动人心。晋陵不禁皱起眉来,心中的戒备筑得更高。
他们两个在这里交头私语,让旁人看来就是新婚燕尔,情浓蜜意。陆氏在旁边看得真切,便偷偷用手肘撞谢峻,谢峻不由一乐,戏谑道:“哎,难怪袁家姑娘那么好都不要,益寿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就认准这一个了。”
陆氏笑着捶他:“若是换我,我也不要,上哪里找这么般配的一对儿。”
远处的围榻上,谢琰看到这一幕,悬着的心稍稍松快些。他原本因为谢安之死,对晋陵存着几分芥蒂,可如今司马曜已死,新妇也嫁了过来,眼看着小两口甚是谐美,心里的阴霾也逐渐散去。
朱夫人横了他一眼,嗔道:“郎君还说不行,什么‘娶妇得公主,平地买官府’,妾身瞧着不挺好?”谢琰呷了口酒,悠悠叹道:“既然益寿满意,我这个当爹的还能说什么。总归是新妇过了门,往后生了儿子姓谢,我对阿父的在天之灵也算有个交待。”
一顿饭吃完,已是日过晡时。朝里突然来人催谢琰入宫,谢混想起台省还有事没完,于是父子几人一同走了。晋陵便和两位长嫂,陪着朱夫人回后房聊闲话。她昨夜没睡好,坐到黄昏,不觉有些犯困,朱夫人只当是洞房太久,就嘱咐她早点回去歇息。
一连多日,谢混都忙得不可开交。他如今升了正三品的秘书监,虽说属清望之官,领国史、著作两局,亦要掌管典综经籍、古今考校,大小事务全由他一人包揽了,不免比以前要辛苦的多。
晋陵本就存心躲着他,这倒正合了她心意。每天不过是晨昏定省,陪着朱夫人说说话,和出阁前在宫里的日子没多大区别。有时谢混风尘仆仆的回来,她早已入睡,于是就歇在外间的厢房,两人多日碰不到一面。
这么将就了半个月,不知不觉到了冬月。阿窈有一天收拾床铺,才发现他们两人分榻而眠,心里暗觉心惊,就偷偷和谢肇夫人沈氏说了。沈氏心思缜密,便告诉了谢肇。
谢肇越想越不对劲,明明那天家宴上看他们二人蜜里调油,怎么新婚不过月余就这样冷淡。于是逮住一个机会,将谢混叫到僻静的亭子里,也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就问他。
谢混心里早察觉出异样,只是这等私密之事,不好让外人知晓,微微有些不悦道:“阿兄从哪里听来的?”
谢肇知道他面皮薄,便道:“别管我哪儿听来的,可有此事?”
谢混对着寒风透了口气,默默点了头。谢肇见他这样子不觉有气,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