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总觉得自己的生命中缺失了什么,可又隐隐觉得,将缺失了的东西找回来的那一天,她将会失去更多。她也曾想探知这是为什么,可每次有了这个念头,那种如影随形的恐惧便会袭上心头,令她失去了揭开包在心房外那层坚硬的外壳的勇气。可这一刻,她全明白了,全想起来了。她坐在地上无声地哭泣,哭得肝肠寸断,泪水浸透衣襟,洇湿了青砖地面‐‐夜深沉,三更的梆鼓声悠长地在街道上回响。谢朗在夜幕下游荡,偌大的涑阳,他不知该往何处去,更不知如何才能平息那直入骨髓的伤痛。月光清冷,似乎在嘲笑他做了一个虚幻的梦。蘅姐,你的心真狠啊。不不,你有心吗?嘴唇被咬破的地方,还火辣辣地疼痛。他在涑阳城空寂的街道上拼命地奔跑,待跑到双腿再也没有一丝力气,他发现自己来到了北塔山下。幽幽夜色下的北塔,象一支长茅无声地指向夜空。他提着如铅般沉重的双腿,爬上北塔的顶层。他在塔顶石窗的石台上躺下来,甚至没有将石台上的积雪拂掉。夜风将他的袍子吹得猎猎作响,似乎随时会乘风而去,他忽然希望这风也将自己卷走,卷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如果时光能够倒回,他会从一开始就在心里尊她为&ldo;师叔&rdo;;会拖着吕青一起跳下那石桥;会在受伤后听从她的安排,让她一个人上京。他不会对梦魇的她充满了好奇;不会跳入河中,只为捞回那两盏河灯;不会因为能改口叫她&ldo;蘅姐&rdo;而暗中欣喜;更不会因为她的一个眼神、一个微笑而心头狂跳……她是清高孤傲的一阁之主,他是春风得意的驸马郎。他们,本就是天上的参商二星,永远不应该有任何交汇的可能。一切可以结束了。当东面的天空露出淡淡的鱼白色,冻得几乎僵掉的谢朗&ldo;啊&ldo;地大叫一声,猛然坐起,不停抓着凌乱的头发,将疼痛欲裂的头埋在掌间。枯树上栖息的寒鸦被他的叫声惊得成群飞起,过了一会,空中传来数声熟悉的雕鸣。谢朗木然地抬起头来,大白和小黑几乎同时落在石台上。它们并着肩,亲热地来啄他的衣裳。谢朗呆呆地看着小黑,正想一脚将它踢开,塔下传来薛忱恼怒的声音,&ldo;裴姑娘,麻烦你帮我把他揪下来!&rdo;谢朗冻得全身发麻,裴红菱没费什么力气,便将他拖到了北塔下。&ldo;三妹呢?!&rdo;薛忱厉声而问。谢朗斜靠着石塔,并不看他,冷冷道:&ldo;不知道。&rdo;薛忱急了,&ldo;你怎么会不知道?她去哪里了?!&rdo;薛忱守了薛蘅半夜,直到天快亮时实在撑不住,才去睡了一觉。还没睡醒平王便来敲门,他想起薛蘅的叮嘱,给平王号了脉,仔细询问一番,觉得事有蹊跷,正想过去找薛蘅商量,侍女慌慌张张地跑来,向平王禀报:薛阁主和谢将军不见了。薛忱和平王起始都以为谢朗又带着薛蘅跑了,可平王向来谨慎,仔细问了侍女一番。侍女们当时也在歇息,但其中一人睡得较浅,朦胧中隐约听到隔壁房中谢朗和薛蘅似乎起了争执,然后便似乎听见房门砰地关上的声音。薛忱一听,五内俱焚。他只得赶回谢府,带上小黑,又请裴红菱指挥大白,让它们在空中寻找薛谢二人的踪迹。寻了一天一夜,这才在北塔发现了谢朗。这刻谢朗的表情和语气加剧了薛忱的担心。他耐着性子问道:&ldo;明远,三妹到底去哪里了?我有急事找她。&rdo;谢朗仍不看他,冷哼一声,&ldo;她去哪里关我什么事?她是天清阁阁主,交游广阔,有那么多的江湖朋友,谁知道她又去见哪个张兄王兄?你不是她二哥吗?为什么来问我这个不相干的人?&rdo;&ldo;不相干的人?!&rdo;薛忱气得冷笑,片刻后,忍不住说道:&ldo;不相干的人,她会为了替你洗冤,差点连命都丢了?!&rdo;谢朗一愣,半晌,冷冷道:&ldo;那只不过是陛下下了圣旨,她忠心耿耿办事罢了。&rdo;&ldo;喂!谢朗!你是发神经,还是良心让狗吃了?!&rdo;裴红菱终于听不下去了,指着谢朗大骂。薛忱涵养再好,这刻也捏紧了拳头,冷声道:&ldo;哑叔,麻烦你帮我揍醒这狼心狗肺的小子!&rdo;哑叔&ldo;啊啊&rdo;应着,将薛忱放下,大步过来,一把将谢朗拎起,提手便是一拳。谢朗身手本就不及他,又冻了大半夜,无力反抗,被这一拳打得眼冒金星,连步后退。还没等他站稳,哑叔的双拳又连环击来。谢朗勉力招架,但仍被哑叔最后一拳击得向后直飞出去,眼看便要撞上石塔,危急之下,他展开&ldo;千斤坠&rdo;功夫,双足牢牢地钉在地上,才免去一厄。他急怒下大声说道:&ldo;她心里根本就没有我!她是回孤山也好,还是去找那张若谷也好,又与我有何相干?!&rdo;哑叔气得攥紧拳头,便要再打。薛忱怒道:&ldo;哑叔!不用打了,不值得!&rdo;哑叔愤愤地退回薛忱身边,裴红菱对着谢朗&ldo;啧啧啧&rdo;地连连摇头,&ldo;谢朗,你太让人失望了。&rdo;薛忱盯着谢朗,直看得他头皮发毛,末了才冷冷地说道:&ldo;她是怎么待你的,你摸着自己的心好好想一想!&rdo;谢朗张了张嘴,又紧紧闭上。薛忱不再看他,道:&ldo;哑叔,我们走!&rdo;他一声呼哨,小黑便跳到了他肩头。大白骨碌碌的眼睛看看谢朗,又看着小黑,满是不舍之色。小黑跳下薛忱的肩头,飞掠向大白,薛忱一声厉喝,&ldo;小黑!&rdo;小黑吓得一拍翅,在空中转了个圈飞回来,跟着薛忱往山下飞,只是不时回头看一看大白,凄哀地叫上一声。裴红菱抚摸了一下烦燥不安的大白,又瞪了谢朗一眼,恨声道:&ldo;你吃错药了不成?!&rdo;说罢,急急提步,追向薛忱,&ldo;喂!等等我!&rdo;哑叔奔得极快,裴红菱怎么也追赶不上,眼见就要失去薛忱的影子,她急得脚下一踉跄,跘倒在雪地中,啃了一口的雪泥。&ldo;死薛忱!新人上了床,媒人丢过墙!不用我指挥大白了,你就这样对我,没良心!&rdo;她气得吐掉口中的雪泥,拍着膝盖上的雪渍,骂骂咧咧地站了起来。刚站直,抬起头,正对上薛忱温和的眼神。她的心&ldo;咚&rdo;地一跳,哑叔的面容也看不清了,远处的屋舍、近处的树木都是模糊一片,只有他清俊的面容在无限放大‐‐&ldo;……裴姑娘!&rdo;薛忱唤了几声,裴红菱才回过神来,忽然间连脖子都红了,慌慌张张地低下头,轻嗯一声。薛忱觉得十分奇怪,这咋咋呼呼的姑娘怎么忽然忸怩起来了?但这刻他急着去找薛蘅,也没有细想,和声道:&ldo;裴姑娘,多谢你帮我找人,我更要谢谢你的救命之恩。只是我现在要去找三妹,就此别过,以后……若是裴姑娘有兴趣到孤山游玩,我一定尽地主之谊,以报裴姑娘救命之恩。&rdo;裴红菱仍低着头,好半天才轻声问道:&ldo;我若去孤山,你真的会陪我吗?&rdo;&ldo;当然。&rdo;裴红菱忽地抬起头来,笑吟吟道:&ldo;你说话算数?!&rdo;薛忱望着她如花笑靥,心中有片刻的恍惚,柔声道:&ldo;一定。&rdo;九十、旧事如天远&ldo;别吵我……&rdo;谢朗皱着眉头,翻了个身。可腿还是被硬硬的东西不断敲打,他吃痛下猛地坐起,右脚一抬,看清眼前之人,讷讷道:&ldo;单爷爷,您怎么来了?&rdo;单风背着手站在床前,盯着他看了好一会,道:&ldo;我不能到你家里来吗?&rdo;&ldo;不是。&rdo;谢朗从床上跳下,恭恭敬敬地端来椅子,又为单风沏上一杯热茶。单风环顾室内,问道:&ldo;你媳妇儿呢?&rdo;&ldo;啊?&rdo;谢朗心头一跳,张大了嘴。单风不耐烦地说道:&ldo;她娘没当阁主之前和我有过一面之缘,还不叫她来拜见我这个老头子?&rdo;谢朗愣了片刻,尴尬得低下了头,好半天才闷声道:&ldo;她不是我媳妇儿。&rdo;&ldo;不是你媳妇儿?!&rdo;单风面露讶色,&ldo;不是你媳妇儿,你去长老大会把她抢走做什么?我刚回涑阳便听人家说得有鼻子有眼的,高兴得不得了,想着你小子有本事,居然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将天清阁的阁主抢了做媳妇儿,这才跑来,想让她给我敬杯茶。你竟然说她不是你媳妇儿?!&rdo;谢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单风眉头一皱,&ldo;吵架了?&rdo;&ldo;……不是。&rdo;谢朗脖子涨得通红,硬梆梆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