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口!”裴述急急打断楚玉的话,腾地站起来,怒指楚玉道:“你这人真是不知好歹信口开河,萧别兄前次为我等伴奏,乃是朋友之谊,你明白什么?”楚玉展开折扇,神情翩翩的等他说完,裴述正高声斥责,说着说着忽然感觉到不对劲,瞧见楚玉面上带着点嘲意的微笑,他感觉周围十分安静,安静得令人不安,左右看去,发现所有人看着他的眼神都有些不对劲。王意之懒洋洋的直起腰来,用折扇敲了敲长几边,笑道:“裴兄,你有点儿失礼啊。”裴述也陡然醒悟过来,方才他情急之下,竟做了一件很不招人待见的事——插嘴。如王意之举办的这类聚会,有个名字叫做清谈会,说白了也就是聊天辩论会,没事扯扯嘴皮子,但是清谈会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那便是,其中一方在陈述观点时,另一方应该倾听,等对方说完了再针对的回答,打断别人的说话是很冒失无礼的行为。因为裴述这么一来,便引来纷纷侧目。楚玉虽不知道这规矩,但是她一来抢不过话二来也觉得没必要抢,跟人辩论时,假如气急败坏脸红脖子粗,那么气度上便首先落了下乘,有理有据娓娓道来才更容易让人信服。所以楚玉让裴述尽情的抢。见裴述停了下来,楚玉笑笑,很好脾气的问:“裴兄说完了么?”裴述很是后悔,他恨恨的看了楚玉一眼,暗道当初在街上怎么没看出这小子是个狠角色,早知道如此,便不该邀请他参加诗会,然而此时后悔也是晚了。确定裴述不会再来抢话了,楚玉才又凝望向萧别,悠悠然的道:“追名逐欲,以琴为器具,在你的琴声里,我听不见悠远的情怀,也听不见淡微的深意,纯粹完美的技法之外是一无所有。孤傲之心蔽目,孤芳之心塞耳,孤寒之心绝情,可……你的琴心呢?”她声音不大,声调不高,几乎可以说是温文尔雅,可是每一个字都好像尖刀一般,刺进萧别的心里。她说话间,萧别的面色变化几次,最后一字话音落下时,转为雪一般的苍白。裴述很是不忿,正要继续反驳,忽然面前横出一只手,却是萧别站了起来。萧别拦阻住裴述,却没看他,只转向王意之微一欠身,随后转身离座,朝外走去。裴述狠狠一瞪楚玉,也跟着追了出去。耶?就这样连战都不战就认输了?见萧别如此,楚玉也有些意外,她原本还做好了迎接对方反击,并且一条条与之辩驳的准备呢,却没料到自己只一亮兵器,对方就转头跑了。大约是,正好被她说中了吧。楚玉曾经令人翻找山阴公主曾经留下笔迹的所有书籍或卷宗,总算在一本琴谱上,瞧见山阴公主对萧别的琴曲点评,说萧别徒具琴技而无琴心,千金公子这个俗气的名号对他而言是再适合不过。这便是山阴公主曾与萧别打过交道的唯一证明,楚玉思来想去,决定就围绕山阴公主这句话的核心来批驳萧别,以他为踏脚石竖立自己的形象,反正萧别是看她不顺眼的,倒不如她抢先出手……但她并不能判断山阴公主这话的可靠性,因而还做了许多的准备,用来对付萧别的反击。却没料到,萧别在这番话面前,竟是如此的无力,直接逃跑认输了。从这一点看来,似乎山阴公主音乐鉴赏水准,还是相当不错的。通过这个激烈的手段,想必在座的所有人都记住了喻子楚这个名字,也许这名字甚至并没有伴着太好的印象,但总算是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想忘也忘不掉。目的已然达成,楚玉宽袖一掸衣袍站起来,转向王意之,手握折扇一揖,微笑道:“扰了大家的谈兴,子楚实在是有愧于心,今日尚有旁事,就此作别,还望意之兄见谅。”见王意之微微点头,楚玉也没多客套,慢慢的摇着扇子,翩然走出余香斋。她每个动作都文雅从容至极,行云流水赏心悦目,可是这离去的时机,却是嚣张又高调。楚玉在前,越捷飞与流桑随后跟从。三人走出很远,楚玉才停下脚步,抬袖擦拭额头,眼下天气和暖,可她额头上的汗水都是冰冷的。楚玉擦完汗,又用力的摇扇子,再无一丝方才的风雅之态,脸上的神情古怪又难受,好一会儿才恢复如常。她方才作态,全是刻意伪装,因为她的对手是名门弟子,世家风范,她不仅仅要在言辞上压倒对方,风度也不能输人,为了这个,她曾把自己关在房子里排练了大半日,而这些动作,有几分是学的容止。仔细回想一下方才的情形,楚玉又是一阵寒毛倒竖,她很是奇怪,为什么同样的文雅风度,容止做起来赏心悦目,她模仿起来却感觉那么的不自在呢?仿佛全身上下,每一根骨头的位置都不对劲……这大约便是自然与刻意的区别吧。走出大门,巷道内停着一大排的车驾,来此的客人都是有些身家的,出车入轿的自然不会少,楚玉便在其中寻找自己的马车。正要上车,身后却传来拔剑声,回头一看,却是越捷飞停下脚步,执剑指着步外的萧别,看他的样子,似乎是早就在这里等待了的。萧别面色微白,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楚玉。方才跟出来的裴述已经不知所踪,只剩下他一人。楚玉皱着眉道:“你做什么?”难道是不忿刚才被她打压,特地前来找场子的?怎料萧别长身一揖,坚定的道:“愿赌服输,萧别自愿入府,请公主收留。”咦咦咦咦咦咦咦?!自自自自……自愿?!楚玉瞪大眼,看萧别似乎不是在开玩笑,脑子里忽然嗡了一下:她刚才,是不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啊?怎么会演变到这个局面?你有天师道看萧别的模样,不像是在开玩笑。楚玉极力镇定,不让自己表现出震惊的神色,咳了两声,佯作漫不经心的问道:“愿赌服输?”萧别轻叹一声,道:“四月之前,我与公主狭路相逢,公主烧毁了我的琴谱,我一直视公主如仇寇,今日听闻当头棒喝,才知晓公主烧得没错,我确实已经失却了琴心。”他原本学琴,不过是为了陶冶性情,以求自娱,可是不知从何时开始,越来越在乎外人的赞美,技法上努力的精益求精,并且频频参加各种聚会……虽然受万人盛赞,可是他再也找不到当初弹出第一个音时,那欣喜欢悦,宁和淡远的情致。然而这些变化,他却不曾发现,反而是眼前这声名狼藉的女子一针见血的指了出来。之前山阴公主嘲弄似的与他立下的赌约,他愿赌服输。楚玉迅速在心里盘算一下,四个月前,她还不在这里,换而言之,真正跟萧别有过去的人是山阴公主,究竟怎么回事她现在大约也能猜出五六分,倘若是原来的公主,面对萧别自己送上门来,只怕会欣然笑纳,而对于现在的楚玉而言,却好像烫手山芋般接不得。流桑抱着楚玉的手臂,带点警惕的盯着萧别,这个可能成为他……呃,成为他弟弟的人……楚玉沉默半晌,才慢慢的道:“不过是一句戏言,你不要当真,就当我没说过那话吧。”说完她不再理会萧别,自顾自的上了马车。萧别下意识的上前一步,面前却横过越捷飞的长剑,阻拦他靠近马车。虽然不知道楚玉为什么放弃自己跑到嘴边的肥肉,但既然楚玉已经表明了不想让萧别接近,越捷飞还是按照指示拦阻住了他。一拦之下萧别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收住脚步,眼睁睁的看越捷飞驾车离开。楚玉透过马车门的缝隙,瞧见萧别伫立在道旁,高挑的身形有些孤单,她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安抚的摸摸身旁流桑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