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连二排长岑浩两小时前牺牲在高地北侧距敌人第一道堑壕50米处的一个凹坡里。姜伯玉的感觉是对的,岑浩与他在那道石缝里分手之后想到的是同一件事情。岑浩像自己的妻兄一样明白他们今天绝望的处境:一排长已经牺牲,三排又被连长派去狙击天子山方向来的敌人援兵,今天向高地攻击的任务只能由他和姜伯玉带的二排和一排来完成。由于一排在633高地西侧的冲沟里损失了一个班,岑浩还有理由认为对高地执行攻击的主要任务自然要落到自己和二排肩上。他相信姜伯玉的处境比他更危险:姜伯玉是神枪手,敌人最先消灭的就是这样的目标。姜伯玉是为了他才留到团里走上战场的,战前他在当了警卫排长后又坚决要求下九连当排长的原因也是为了陪姜伯玉上战场,一旦到了危急关头好同姜伯玉并肩战斗。岑浩尤其不能容忍自己脑海里一时闪出的另一种想法变成现实‐‐他自己经历了这场战斗竟然没有死,极易遭受敌人重点打击的姜伯玉却牺牲了。不,那样他是无颜回乡见妻子的!、如果他们两个人注定要一起牺牲在这座山头上,那就没什么好说了,假若只有一个人死,这个人就该是自己,他决不能让姜伯玉死!
自此他的生命意识就集中在最后一个念头上了。所以他才带二排赶在姜伯玉和一排之前向高地打响了进攻的第一枪,以后当姜伯玉在高地东北坡努力避开死亡,沉着而迟缓地向上展开攻击时,岑浩带二排在高地北侧进行的却是一场完全置生死于不顾的强攻。即便是在山上火力最猛烈、不断造成伤亡的情况下,他也没有允许二排的攻势减缓下来。发起攻击两小时后他就将全排的攻击队形顽强地推进到距敌第一道堑壕50米的地方。这是一片凹坡,山势陷下去,形成了一处敌人的射击死角。岑浩直立起来,看了看上面的地形,扬起右手用力一挥,对自己身后的战士们发出了一个&ldo;快速冲击&rdo;的信号。
他的手势到半空中就僵住了。从背后击中他心脏的是一发由高地西北方鹰嘴峰山腿上飞来的子弹。他的身子一颤,并没有倒下,只是向前靠在一块巨大的直立的岩石上了;右手无力地垂下来,却恰好落到岩石上方一丛灌木的枝杈间。于是陆续从他身边冲到前面去的战士们谁也没有发现排长的死亡;而且,以后无论谁只要回过头来,都能看到他那个高扬的向上快速冲击的手势。
岑浩&lso;直将这个手势保持了两小时,身体才瘫软下去。二排的战士们先前一直在排长这个严厉的手势下不停顿地向上攻击,由于姜伯玉和一排在高地东北侧牵制住了敌人的大部分火力,他们终于战胜高地北侧第一道堑壕内敌人的抵抗,最早进入了这道堑壕。同残敌肉搏后这个排剩下的只有一个班和一挺轻机枪,他们回头望去,看到的依然是排长那个&ldo;向上快速冲击&rdo;的严厉手势,于是这剩余的八九个人和一挺轻机枪又重新被动员起来,悲愤地呼喊着,沿高地北侧的交通壕对第二道堑壕的敌人展开了新的攻击!
恰在此时岑浩的躯体瘫软下去。冲击中的战士回头望不见了排长的手势,又失去了姜伯玉用轻机枪对他们进行的有效的火力支援,攻势马上失去了主要的推动力,停顿下来。
高地上的敌人却利用这个机会集中火力瓦解了二排最后的攻势,并将第二道堑壕内的兵力收缩到第三道堑壕,重新部署,用全部火力猛烈打击高地东北侧进入第一道堑壕的一排残部,使这个排剩下的最后几名战士也很快失去了战斗力。于是一直卧倒在山下卵石圈中注视着山上战斗进展情况的程明意识到,占领第一道堑壕后一度出现的有利转机消失了,形势重新变得对他和九连严峻和绝望起来。程明手里只剩下一个在高地西北侧山脚下狙击天子山敌人援兵的三排,而这部分敌人目前又被来自鹰嘴峰太山腿正北方的一挺重机枪和东北方的一挺轻机枪的火力有效地遏制住了,他便做了自己认为现在惟一能做的事情:先是用小喇叭,然后又派通信员吴彬传达他的命令,让上官峰带领三排投入对高地的攻击。第四章
早在全连从631高地南方大山腿西侧冲沟里出发,向634高地运动时,上官峰心中就模糊地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那层奔袭途中一直笼罩在他眼前的黑色纱幕又出现了,它使得天地山川草木连同太阳再次蒙上了一层稀薄的灰黑色。但在一排没有于633高地西侧冲沟里遭到634高地西北侧敌人的狙击之前,他的情绪基本上还是能够控制的,不愿相信心底涌出的那种不祥的预感的。然而随后最不希望发生的事变发生了,634高地上响起了枪声,一直笼罩在634高地地区的沉寂被打破了!一排二排的队伍从前面退潮一样压回来,猛地,上官峰眼前那层黑色纱幕变得厚重而真实了!
要讲清楚他这段时间的精神活动是困难的:首先,634高地西北侧猝然响起的枪声给了他那颗原本就惴惴不安的心一次猛击,在遽然一惊的同时,他觉得周身上下的感官都被这枪声和枪声中蕴藏的恐怖充满了,涨大了,使他即刻获得了一种能够同时机警地意识到来自范围广大的战场的不同方向的敌情、并迅速做出反应的力量,自动地、机械地为各种接连发生的危险和那种已成了生命本能的责任意识左右着,慌乱地带三排跟随全连在632高地两侧的洼地里向后运动,然后又随着人流涌进632、633高地间的岭谷,躲避来自天子山鹰嘴峰敌人高平两用机枪的打击;其次,随着634高地上响起枪声,他还一闪即逝地想道,战争对于他和全连才刚刚开始,它开始了!这种简单的思考带给他的是另一种清醒而深刻的惊恐,使他获得那种高度机敏地应付敌情威胁的能力的同时失去了思维和判断能力,而后一种能力即使在骑盘岭南大坡敌高平两用机枪子弹的追逐之下也没有从他生命中消失,相反还使他暂时地认为自己领悟了战争的本质;再其次,上官峰在失去思维和判断能力的同时也还失去了对上面那种关于战争本质的新发现的信仰,他本能地感觉到,在骑盘岭南大坡奔走时他只要能躲过敌人的子弹就够了,现在不同,他和全连要迎着敌人的弹雨冲上去,那个发现就不再像是个真实的有价值的能改变一切的发现了。此时的他需要运用全部的生命感觉去应付眼前的事变,他的行动就不再被正常的和深层的理性思维所支配,而仅仅为求生的冲动和一个排长的责任感所左右,全部生命意识也一概被阻隔到由惊恐凝结而成的感觉意义的冰层之下。这冰层开始还很薄,等他带全排出了632、633高地间的岭谷,翡翠岭方向诸高地及634高地那座四面悬崖的主峰接连撞上眼帘,它在他的生命里就变得异常厚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