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满,看到消息立刻回我!”……他的语气那么焦急,像是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我那时候听,只觉得满心都是甜蜜,恨不能立刻把他紧紧抱住,用自己的脸颊去蹭他的胡茬。然而现在再听,只觉得鼻头一酸,眼泪稀里哗啦地就落下来了。那一晚,我在他的声音里睡着的。十号那一天,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给大师弹我的前奏曲。于泽宣的话让我明白一个道理,有些事情我不可能按下不提,躲避一辈子。我只有慢慢接受,慢慢消化,慢慢适应,到最后可以做到谈起他的时候,心里也波澜不惊。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到达这个境界,为了加速一点,我最终决定给自己一点挑战。那就是在他的生日这一天,弹这首曾经说话要为他而准备的曲子。我早就知道他的生日,去天空岛入住酒店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的护照。他的护照是后来在英国更新的,签发地点是伦敦,照片是他在帝国理工上学时的样子,眉眼凌厉,有股年轻人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我那时候仔细地看照片,又瞄一瞄他。他正在办入住手续,我只看到他的侧脸,线条仍是极有棱角的,但是那股劲头却内敛了许多。我曾经构想了很多回,他生日那一天,我们要如何过。六月十号,我那时候还算,觉得这个日子好,刚巧我也考完试,可以做上一大桌菜,把左欢和汐凰都叫上,好好地热闹一下。我想,那一天我还要在duke’shall给他弹肖邦前奏曲,我想我弹完以后要怎么样黏住他,要用什么样儿的语调去撒娇。我要跟他说,你知道有人说这套曲子是肖邦写给乔治桑的吗?我弹给你,你听没听出我满满的爱?我把满满的爱都献给你了,你要怎么回报我?可我那时却从未想过,到了这一天,他已经再不稀罕我的爱了。……大师课那一天,我略微有点紧张。伊莫金是国际有名的钢琴大师,我一直特别希望能同她上一节课。我原以为这样的大师都是极高傲的,但这一天,她笑意盈盈地打开教室的门,腰杆挺直的,头发虽然灰白但极为利落,对我十分和善。她同我闲聊几句,我一边答,一边将曲谱递给她。我坐到琴前面,闭了闭眼睛,这首曲子的旋律我已经烂熟于胸。我将手指放到了琴键上。弹前三首的时候,我还一切正常。然而第四首那个高音的b一出现,配上左手沉甸甸的和声,似在娓娓道来,说不尽的那些怀念与心折,情意绵绵,曲调悠悠。我被带进那百转千回之中,每一个转弯都好像痛心疾首一般。我弹得入情,心中霎那间像是酥掉了一角,也不知怎么的,也并没有真的想起他,然而眼泪就那么落下来了。于是我一边弹,一边哭。因我实在练得太熟,即便是边弹边哭,我也终于是将前十二首完整地弹下来了。弹完最后一个音的时候,我才感到不好意思,赶忙狠狠地抹了一把脸颊,擦了擦眼睛。随后我才转身向伊莫金望过去,还努力地笑了一笑。她望着我,半晌,忽然笑道:“这首曲子被你弹得好悲痛,像失恋了一样。”我呆了一下,眼眶又红了一红,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她站起身来,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你要知道,自己哭的时候一般都听不大清楚自己弹得是什么。不过你还是可以的,你把情感表现得很到位,尽管这首曲子想要的意思刚好相反。”我不知道这该算是一种褒奖,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嘲笑。后来她很认真地给我讲了这首曲子的大概背景,讲了她心目中这首曲子所应当表达的内涵。她觉着,这个曲子虽然由很多小套曲组成,有很多温柔伤感的旋律,但它还是有着对幸福的极度向往和憧憬的。因为难以得到,所以颇感惆怅。我问道:“为什么不是曾经拥有呢?也许是因为曾经拥有而后失去呢?”她坐在琴凳上,听到我这样问,饶有兴趣地抬起眼帘来看我。她的眼角已经有细密的鱼尾纹,眼窝深陷,唇角的法令纹也痕迹颇深。但她看上去仍旧那么端庄大方,一双深棕色的眼睛里,有着超于俗世的睿智。“你还是太年轻,”她拍了拍我的肩膀,笑意暖暖的,“要知道,曾经拥有,就已经足够幸运了。”……那天大师课上完以后,我一个人跑到海德公园去,租了一辆车子沿着我们曾经一起骑过的路线骑了好多圈。直到最后,累得再也骑不动,我才将车子支在一边,自己坐到了一旁的木凳子上。道路两侧有参天的大树,齐齐排列,一眼都望不到尽头。我将自己蜷缩在凳子上,六月的风徐徐吹过,我将脑袋埋在膝盖上。不知道过了有多久,有一双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听到有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来:“亲爱的,你没事吧?”我抬起脑袋来,去看声音的源头。入眼的是个脊背佝偻的老爷爷,拄着一根拐杖,戴着老式的框架眼镜。他颤颤巍巍地在我身边坐下,侧头很认真地望着我。“是家里出事情了么?”我冲他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他坐在我身边半晌,后来终于慢慢地站起来。我抬眼望着他,眼眶里有些涩涩的。他看进我的眼睛里,满是褶皱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个笑容。“明天就会好的。”我眨眨眼睛,他渐渐走远了,背影被夕阳的光线拉的长长的。我愿意相信他。……汐凰她妈妈六月份的时候来伦敦看她,因而我们能一同出去逛的日子少了很多。汐凰她这个暑假不回家,她妈妈七月初回去,她想要自己呆在这边好好练琴,八月份有一个音乐节要去参加。而我正好七月初有一个小比赛,于是就跟田小姑娘约好,比完赛以后一起去吃大餐。这样一来,我又一次名正言顺地把自己缩回了乌龟壳子里。在琴房里混得日子久了,渐渐发现常在几个固定的屋子里练得也就那么几个人。汐凰的师姐每天就在我隔壁练琴,日日早出晚归,令我自愧不如,于是便更加发奋图强。一来二去,竟慢慢跟她混熟起来。她名叫马可,马可波罗的马可。开始的时候我们还只是一起讨论曲子,给对方弹,挑挑毛病。后来就天南海北地扯起来。我愿意跟她聊天,是因她之前不认得我,也并不知道我曾有一个男朋友。如此一来,她就不会在有意无意之间,把我从乌龟壳子里揪出来。她马上就要研二,但其实只仅仅比我大两岁。之前远远地在台上望她,只觉得遥不可及,女神一般的人物。可真的接触起来,却发现事实和想象总是有些差距的。有时候她会忽然一下蹦跳着进我的琴房里,手里甩着一本谱子大喊:“小满小满!我背下来了哈哈哈!”有时候她也会突然地垂头丧气起来,一步一拖地进来,蔫蔫地说:“又弹不好了……小满,我没啥希望了……”我有时想,也许弹琴弹得好的人,情绪都比较容易两极化。这样才能真正做到随时随地的转换,把每一种性格都表现得淋漓尽致。三个礼拜一晃就过去了,转眼就要到我比赛的日子。那是在英国南边的一个靠海的小镇,我得自己坐火车去。我是下午弹,因此买了上午的车票,弹完,若是选上了,就多呆一天弹决赛,若是没选上,就直接打道回府。马可知道我要去比赛,非说要给我践行,邀请我到她家去吃速冻饺子。她住在我们学校附近的学生公寓里面,房间里并没有独立的厨房。我们于是去了学生公寓的公用厨房,拿了一口大锅,开了从中国城买来的速冻饺子,全数扔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