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繁关掉客厅灯、关掉卧室灯,关掉所有灯,疲惫不堪地睡觉,不管睡得着睡不着。然而刚躺下,又不踏实,从头到尾没有听到高慎离开的声音,别一直立在门口,给邻居见了不好看相。不放心,她重新把睡袍套上,一面系着腰间的带子一面走到阳台上,隔着窗户向楼下望去。高慎刚从楼门口走出来,毛衣没穿,在手里拿着,车遥控哗哗响了一下,伴随着闪烁的车灯,他打开门,但没有上车,而是在车旁站了一会儿,低头含着一枝烟,按动打火机点燃。路灯从侧面打过去,穿一件单衬衣的他高大挺拔。有一阵风把他的额发吹乱了,他理正了才慢慢钻进车里。何繁返回客厅,开门把高慎换下的拖鞋拿进来,屋子里没有再开灯,但她睡不着。她向黑暗问道:我这是怎么了?黑暗对她说:你心软了。她和黑暗是老朋友,小时候孤单惯了,她常常一个人对着黑夜自问自答,黑暗是另一个自己。半年前,生日的那天,她独自坐在高慎的别墅里,也是这样自问自答,她问黑暗:难道真的应该分开了吗?黑暗说:是的,毫无疑问。可是,他没有爱别人、没有出轨,我们很好,不吵架、不拌嘴、那方面也和谐……那又怎样,表象的背后,是不可言说的裂痕。无论你多么不愿意相信或面对,都是事实存在。一针见血!她一点狡辩的力量都没有。那天晚上,她决定分手。而今晚,她心软了,再或者,早在高慎第一次来挽救这段感情的时候,她就隐隐在心软,有一个薄弱的火星在鼓动她,让她试图去理解高慎。但黑暗中的另一个自己及时出现了:你不会回头的,因为你太明白,情这种东西,舒服就是舒服,不舒服就是不舒服,没有什么能彻底改变的可能,短暂的回暖之后,终将回到从前的循环。爱情和亲情都一样。很小的时候,她希望被妈搂着睡一次,但是妈太忙了;再大一些,因为发身早,十一岁半就来了例假,面对身体的异状和裙子上的鲜血,惊恐极了,但是妈气她弄脏了裙子和床,当着继父的面大声呵斥,说多大的人了连来例假流血都不懂……那一天她羞耻到死的心都有,但后来她也试图理解妈,她是个市井妇女,粗线条惯了;十八岁迎来了亲情的回暖,妈带着她走亲访友,夸她有出息,考上了名牌大学,但再后来却是冷冰冰的现实问题,大学报到那天,妈说丑话讲在前,我cao持这个家不容易,你上大学的钱以后得自己还。再后来工作后,妈觉得她是家里最有出息的那个,应该照顾家人……说到底,妈没有因为时间的推移和她的理解而改变过,她一次又一次的试图理解妈,但最终换来的是母女情的越来越淡漠。所以你不能心软,感情不对等,选择妥协将会一辈子自苦。她走到阳台上,车子仍然静静地泊在路灯下,高慎靠在座椅上,夹着烟的左手搭在车窗外,红色的烟头若隐若现。何繁这次,没有心软。同时,黑暗中的另一个自己说:不用过分纠结,毕竟爱过,心软是一个必经的过程,软过了,也了结了。从现在开始,你真正走出来了。这个冬天,天气异常冷,坐办公的人都踩着点来上班,只有何繁雷打不动地每天早到十五分钟,洒扫清除、整理文件,看似不起眼的十五分钟,但架不住天长日久,时间一长,全局上下都对她印象很好。之前单位几个喜欢做红娘的大姐经常给她介绍对象,她均拒绝了,她没有准备好,再或者说,她心里被高慎缠绕着,首鼠两端。可是现在,她自己想要考虑婚姻之事了,红娘却纷纷隐身了。明明她一再告诉身边人说自己和赵学勤不是那层关系,但单位的人都精,不肯得罪小赵,因为老赵提拔了,现在是系统里的二把手,比何繁他们大局长的级别还要高一层。照说赵学勤并不差,相貌清俊、个子挺拔,关键没有公子哥习性,就拿何繁来讲,第一次认识他时,全然想不到他有高干背景。乔露也特别佩服这种人,私底下不止一次跟何繁说:“这才是真正能爬上去的人,每一步每一着都谨慎,从头到尾不让人逮着一点话柄,年轻轻的,真够稳的。要说不是家传,我绝对不信,这种架势,反而是在有条不紊地规划仕途。”大概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才让何繁觉得不合适,抛开门第悬殊不论,性情也藏得太深了些,她怕合不来。但是她没那份心,旁人却不信,红娘纷纷绕道而行,而偏偏她现在心心念念想要个男朋友。倒不是恨嫁,就是觉得方方面面因素综合考虑,都不应该单着了。冬至这天,张晓君在小群里说,逛了好几天都没找到合心意的礼服。作为时尚杂志编辑的她都这么难,何繁跟李雯就更没有指望了。不过他们刚要下线,李雯忽然说刚刚江曲给她发微信,说江汉路有家精品店跟他们公司有合作,他恳请各位女校友捧个场,选校庆礼服一定到这家看看,该店最近搞活动,礼服折上折。李雯是个急性子,当下就鼓动张晓君跟何繁出发,何繁今天正好不忙,可以早退一个小时。从单位出来时,赵学勤正好从楼上开票出来,听她要去江汉路,便要载她一程。因为是顺路,何繁不好拒绝,赵学勤开的是他们部门的工程车,带后斗的那种,知道他家庭背景的人看来,真是低调的过分。路上赵学勤说想着明天去看望周教授,正好周六,大家都不忙。何繁想到之前答应了一起过去,便定了时间,约好明天到小区接。车子到了江汉路那家店后,张晓君的小宝来已经停在门口,何繁于是跟赵学勤到了声谢进去了。店里的礼服华贵,甫一进门就知道不虚此行,李雯已经挑花了眼,正在对张晓君说:“应该把程英叫上,她的眼光绝对比我们好。”张晓君看看天真的李雯,说:“人家穿高定,咱们买得起吗?”毕业之后,很多交往都不只是看感情了,还有很多其他复杂的东西,圈子不同,不必强融。三人挑了半天,一连试了好几套,虽然效果不错,但没喜欢到非它们不可的地步。李雯腿型不是很直,想挑一件垂到脚边的衣服,何繁帮她挑了一套,上身后,非常不错,腰侧镂空,小性感又不过分暴露,领子是挂脖的,可以遮住宽厚的斜方肌,扬长避短,越看越喜欢。但是一问价格,直接吓得手抖。店员微微笑道:“不瞒几位说,我们最近店庆,这些衣服都是打折过的,买得越多,折扣越大。”李雯于是赶紧鼓动何繁跟张晓君:“你们快试,三件折扣更大!”又对店员说:“女士劳驾,给我这位朋友挑一件适合她的,她这半晌还没怎么试呢。”店员看了看何繁的身段,从水晶灯的展示架上取来一套,说:“这件衣服我看就很适合,很多人一眼就能看上,只是总有些地方不合适,留到现在。”这是一件真丝礼裙,胸部跟腰肢紧紧裹在身上,水流一样的裙摆一直到脚踝。何繁穿着它从试衣间出来后,满屋子都亮堂了起来,宝蓝的颜色跟雪腻的肌肤相得益彰,谁也没有盖过谁的锋芒,呈现出一种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而同时大家也知道这件衣服为什么很多人喜欢却没买走的原因了,因为胸部那里需要很有料才撑得起来,弧形的设计使胸口露出一片滑腻,圣洁美丽,完全不会给人低俗狎昵的感觉。虽然胸上波澜壮阔,对于腰肢却掐得很细,几乎两只手就可以圈住。
李雯和张晓君瞪了半晌,咂舌道:“谁有这么反人类的身材啊,难怪这条裙子卖不出去。”张晓君绕着何繁走一圈,感叹道:“这裙子就像为你量身定做似的,不买都对不起它。真的惊艳啊。”何繁在镜子前转了一圈,裙子很贴身,完全没有一丝多余的地方。但是会不会太张扬了呢?她最终没买,跟店员说考虑考虑再过来。江曲下班时,见高慎办公室的灯还亮着,就进去坐了一会,问他最近怎么忽然就回归正轨,又一心扑在工作上了。高慎没答,把一沓材料丢到他面前的桌子上,说:“加加班,把标红的地方悉数改正。”他是个工作狂,每天都有员工对他恨得牙痒痒,江曲现在也一样,说:“你还不如一直恋爱脑呢!”气狠狠地抄起资料要走,临出门又说:“礼服的事我跟张晓君她们挨个微信过了,最近肯定过去选,你的一片苦心我给你办的明明白白了。”高慎从资料堆里抬起头,“买了吗?”“肯定买啊,你不是说全城不会有始于心动何繁很纠结,从方方面面考虑,她都没有道理拒绝赵学勤。思量几天,打算先处一处,给彼此一个深度了解的过程。首先应该让赵学勤接触一下自己的家庭,在周师母看来,作为现代青年,考虑门第或许有点迂腐或者生性敏感,但人世间的公序良俗是绕不过去的,谈婚论嫁的两个人,彼此的家况必须摆在明面上,事先不沟通好,将来再计较就嫌晚了。市里到丰阳大概四个小时的车程,专门跑一趟显得太正式,何繁正在踌躇间,偏巧赵学勤他们科室开展年底验收活动,对下级单位、各区县国土局进行巡回调研。周末她回丰阳时,正好巡回组在丰阳蹲点,没用她招呼,赵学勤打电话说自己人在当地,闷不做声有失礼数,毕竟俩人在交往,问是否方便,他想登门拜访二老。这次见面,一点毛病都没,张慧敏为人市井,但客人上门,尤其是有可能将来成为自己女婿的人上门,张慧敏也是应对得体,一桌拿手好菜做得色鲜味美;继父言语不多,但毕竟教书育人的老教员,待人接物恰到好处。总之一个中午下来,这个家给外人的印象不论贫与富,家风是非常体面的。之后何繁跟赵学勤的关系更加明确了,俩人偶尔看看电影散散步,赵学勤几次送她回到单元楼下时,都有意上去坐坐,何繁均不着痕迹地拒绝了。她怕共处一室会有进一步的要求,都是成年人,虽然她目前还没有动情,但赵学勤已经动了,甚至到了坠入爱河的程度,这种情况下,肢体接触在所难免,倒不至于现在就出现性暗示,但简单的亲吻是极有可能发生的,对此何繁还没有准备好。有一天二人同时出外勤,回来时工程车抛锚了,赵学勤和几个工程师只好搭乘他们科室的轿车,有点挤,赵学勤和她身体挨着身体,但尽量呵护着不让她被挤到。夜色中,赵学勤的体温和触感让她局促不已,那一瞬她竟想到了高慎。记忆开闸泄洪,越控制越按下葫芦浮起瓢,高慎身强体壮,在床上一向精力旺盛,有时候完事了不出去,赖在里边,严丝合缝地从后面搂着她,说一辈子连在一起才好呢……下车后她疲惫不堪,一个人要多么努力,才可以彻底忘掉从前?她不是不努力,之后更努力,有意识地让自己从内心和情感上接纳别人,和赵学勤的接触日益增多,尤其最近她出外勤,俩人几乎天天在一起。这天在工地上和赵学勤核对数据,程英打来了电话,问她最近在忙什么,好几次到国土局都没见着她。挂电话后,赵学勤问:“程英?武大艺术系那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