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兰茶苑。
谷应天皱起的眉头重新舒展,不过目光仍然紧紧盯着周铁衣的表情。
似乎想要从刚刚那半句嘲讽,半句实话中找出更多的信息。
过了一两息,他轻叹一声,对着周铁衣拱手一礼,“受教了。”
周铁衣随意地摇了摇头,“也不算是什么受教,就如话里的意思,谷先生和宁王都是聪明人,只不过没有在天京这个局里罢了,谷先生真的以为我放纵李剑湖是出于"人人皆可为士"的理念?”
谷应天又认真思忖了两息,笑道,“这难道还有假?”
和周铁衣说话,每句话他都需要细细斟酌,以免漏过关键信息。
周铁衣哂然一笑,“这当然不假,不过这套理念之中我仍然赞同阶级划分,只不过认为人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阶级,而且改变阶级的方向不一定只有一条路,有人擅长读书,有人擅长练武,有人擅长制造,这都可以成为改变阶级的路,所以我要打破儒家在朝堂上对于官吏制度的垄断,让上升的通道不再只是局限于八家之中。”
谷应天细细品味了周铁衣这番话,忽然有种遇到知己的感觉。
他轻叹道,“朝堂八家,把持天下,已经多少年了……周侯大义,听得谷某也热血沸腾啊。”
周铁衣神色无悲无喜,一位三品的称赞对于他而言不算什么,更何况别人就算真心实意称赞你,但是关键的时候该捅刀子,还是会捅刀子的。
这就是彼之英雄,我之仇寇。
“所以当何家给我说了李剑湖这件事之后,所以当知道李剑湖来天京已经无法避免之后,这柄剑已经刺了出来,但未必最终只会伤到我们。”
周铁衣这句话里有三层含义,第一,李剑湖这件事是何家说的,他也是被动接受,第二,你们在汤州府没有办好,让李剑湖逃了出去,在汤州府你们的地盘伱们都没有拦住李剑湖,自然不能够期望我周铁衣在偌大的天京一手遮天,拦住李剑湖。
谷应天不动声色,他更在意周铁衣的第三层意思。
也就是最关键的那层意思。
周铁衣那天是有办法按住李剑湖的,甚至圣上和天后都已经在帮他准备剑鞘,将这柄利剑收回囊中。
但周铁衣还是让这柄利剑刺了出来。
他凝视周铁衣的眸子,“周侯,这柄剑已经刺了出来,您作为主审,这次必定会被剑刃所伤啊。”
这是他最难以理解周铁衣的一点。
若周铁衣只是为了算计宁王府,让宁王府抗锅,那么顺着圣上和天后的意思去查才是最好的选择,就算最后有错,也是宁王府和地方儒家的错。
但周铁衣却纵容引导了李剑湖,让李剑湖说出了新的罪状。
现在天京都知道,李剑湖的改变是源自于前两天周铁衣的教导,源自于那套人人都可为士的理论,甚至因为这套理论,周铁衣自己还和爱徒梅俊苍决裂。
要知道梅俊苍是何许人。
儒家之前推的圣贤之子,现在法家司律亲口说的大成之器!
这足以说明周铁衣之前确实在认真培养梅俊苍,而且培养的结果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已经不只是用好来形容了。
这番决断下来,宁王府顶不顶锅倒是不确定,周铁衣损失了多少,真是让谷应天这个外人都感到惋惜啊。
圣上恩宠,道统弟子……
这一上一下的损失,已经难以用普通的利益来衡量了。
先不要说圣上的恩宠,说句实话,如果梅俊苍是自己的弟子,那么自己就算不要性命,也要护住这个道统传承……
想到这里,谷应天只能够在心中无奈地笑了笑,以自己这般心胸和见识,又如何能够教导出梅俊苍这样的弟子啊。
周铁衣笑着答道,“对,这柄剑从一开始就是一柄双刃剑,甚至是多刃剑,无论是握剑之人,还是被刺之人,都会被这柄剑所伤,只是比谁坚持得更久罢了。”
“若谷先生站在我的位置,肯定只想要将剑收回去吧,但收回去之后呢?这天京朝堂之上的局势变了吗,没有一个李剑湖,还有千千万万的李剑湖,不变眼前之局势,这千千万万李剑湖都掌握在儒家手中,只想着权谋暗算,利益驱之,得一时荣辱,这是纵横家的做法,所以就算阳谋阴谋再精彩,也无法争天下道统,这不已经是被证明是错的了吗,不然纵横家也不会被儒家赶出朝堂了。”
周铁衣再次提出了纵横家被赶出朝堂的原因,这一次谷应天没有色变,反而细细思考,轻叹一声。
谷应天再次看向周铁衣的眸子,那深邃的眸子之中真的能够看到光,看到灵性。
一瞬间,他竟然有种隔着千万年时光,与一位开派宗师畅谈的欣喜。
当年诸子百家的开派宗师,那些古圣们周游列国之时,是不是会有相同的时刻。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若一个人的决断已经不从自身利益开始算计,那么他确实已经超越了天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