罄冉混在人群中,看着纷纷往西市赶的百姓,心头百感交集。这些质朴的百姓是如此纯善,他们甚至不曾见过爹爹,却情愿为儒慕之人与官府作对。看着他们洒泪奔走,看着他们抛洒纸钱,听着他们愤怒恸哭,罄冉只觉有万千尖利的锋针刺透心窝。泪眼迷蒙中,她终于跑到了刑场,脚下虚浮,浑身颤抖。这个地方,她自打踏进庆城便发疯地想来,现在她终于来了。爹爹,娘亲,冉儿来晚了……罄冉心头尖啸着挤入人群,一点点靠近刑台,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已远去,她什么都听不到。目光只紧紧盯着前方,她知道在这层层人群之后,她的父母,无数次给予她温情的父母正静静地躺着,他们在等她!近了,近了……当她终于站在最前方,她双眸紧缩,愣愣地瞪着高台上摆着的被一队士兵围在中间的两具尸首,她难以相信那是疼她爱她的爹爹和娘亲。她的爹爹是那般英俊,他说起话来那般爽朗,他笑起来那般豪爽,他走起路来那般威沉,他武起枪来那般凛冽。他仅用一只手便可托起自己在空中抛洒,他会用胸膛将她冰冷的手捂得火热……他不该是眼前这般,千疮百孔,面目全非。那团黑炭怎么可能是她的爹爹,怎么可能……还有娘亲,冉儿的娘亲总是笑语温暖,似水温柔。她的手柔软的像是天际的薄云,抚过面颊便如清泉洗石般舒爽。她的怀抱总是带着春日花香,躺在其中如同阳光暖照。她的眼神总是那般慈爱,让她感觉日日身在蜜罐……她不该面容僵硬,她不该死气沉沉,她不该闭目不语……不该!!人群拥挤着,罄冉身如僵木,被一个大力推倒在地上,小手被人踏上,可她已毫无知觉。她愣愣地盯着台上那两具尸体,浑身冰冷,连泪水都冻结成了冰,化成万千利刃在眼底根生。突然腰际一紧,有个力量将她从地上拉起。罄冉愣愣回神,映入眼帘的是一抹白色,尚未等她再次凝神,后背传来一记大力将她整个推入了那抹白色之中。身前之人身体微僵,随即紧紧地将她揽入了怀中,阻挡了外界的冲力。罄冉只觉身体浮浮沉沉,鼻翼间呼吸着温暖的墨香,这个怀抱和爹爹充满阳刚的怀抱不同,可却同样温暖,令她有想哭泣的冲动。她轻轻抬头,跌入了一双满含疼惜的眼眸。恍惚间似乎又看到了娘亲,当她练武受伤时,娘亲便是这般的眼神。她又恍然觉得是姐姐,是她调皮受伤时姐姐的眼神,抑或是爹爹,是靖炎……“你这样父母在天之灵不会开心的。跟我来。”微怒的声音似从天际传来,如斯陌生。罄冉身子一僵,眨了下眼睛一行清泪滑过脸庞,将那层迷蒙带走。她看到了一张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的面容。玉面冠发,是那位凤公子……爹爹他们终是不见了……凤瑛护着罄冉,带着她往人群稀疏的地方退去。罄冉麻木地任由他拉着,揽着,只觉浑身僵硬。终于将罄冉带到一处稍稍安宁之处,凤瑛回身望着她木偶般无神的小脸,只觉即心疼,又气恼。半响终是轻叹一声,从怀中摸出一方雪白的锦帕,拉起她被人群踩过,正不断往外淌血的手清理了起来。罄冉愣愣地任由他温柔地替她包扎着,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温暖,抬头见他胸前舒云般的白色被她染上了几片黑印,几丝血痕。这种被疼惜的感觉让她心头一暖,淌出两行热泪,喃喃道。“为什么要对我好?”凤瑛手下的动作一顿,望着女孩水光潋滟中闪着执拗的双眸,竟有些不敢直视,心头一触。低头继续着手中的动作,轻声一笑。“我为什么不能对你好?”罄冉一愣,刑场风云刑场上经过片刻的吵闹,终于被突如其来的官兵惊喝,慢慢安静了下来。那新来的领头之人见众人暂时安定了下来,这才跳上了邢台。罄冉冷眼望去,竟是那日在城门处见到的杨功曹。只见他蹙眉喊道:“乡亲们安静,本人杨国安,乃是庆州功曹。现奉城守海大人之命到此探查。百姓们对官府有什么不满的,或是有什么不明白的,便是有什么冤情,都可以跟杨某说,杨国安定当将乡亲们的意思呈报城守大人。”“那么就请杨大人先告诉我们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云将军和夫人怎么会被杀害,又为何要在此暴尸。”杨国安的话刚落,已有人站出来质问了起来,面上颇有几分激慨。“是啊,为何官府说这两具尸体是通奸被抓的一对……男女,怎么可以如此掩人耳目?如此侮辱我们国家的英雄!”有一人激怒道,他一言引起一阵喝声,百姓纷纷响应。罄冉仔细观察着打头叫嚷的那几人,心中不辨悲喜。“是,这分明就是云将军及夫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大的冤情吗?”“是啊,大人需得解释清楚!不然我们不会走的。要不是云将军丰德二十一年据敌虎门关外,我们庆城的百姓就要遭受战火,云将军就是我们庆城百姓的再生父母,我们不能让他受此大冤!”“对,不能让云将军受此大冤,朝廷要给个交代!”……杨国蹙眉望着再次激烈的群众,竟是不知该从何解释。他是奉海林海郡守之命带兵过来平息事端的,对于那两具尸体到底是不是云将军他心中确实不知。现在见这般情景,心知事态已经不是他这个小小功曹能控制的了,跺了两步大声喝道。“乡亲们别吵,相信倘若事实真如大家所言,城守大人一定会给百姓们一个交代的。本大人现在需要知道,是谁指认这两具尸体便是云将军和夫人的?”“老夫曾在军中做伙夫,且有幸见过云夫人一面。”一个头发灰白,衣衫破旧的老年人拄着拐杖上前一步,言语铿锵。“还有末将,我乃驻守青河关的郎将,此次是军假回乡探视父母的。末将也曾有幸见过云夫人,可以作证。”衣衫朴素,一脸坚毅的中年男子上前道。众人听他自称是朝廷中人,不免又纷纷叫嚷了起来。心中更是坚信那暴尸之人定是云将军和夫人,更有不少人再次恸哭了起来。接下来又有几人上前作证,言之凿凿,表情激愤。罄冉死死咬牙才没让自己冲上去告诉大家,她便是云罄冉,告诉大家那火光之夜所发生的一切。她多想就此冲上去指控这一切,向这朗朗乾坤讨一个公道,让这悠悠众口来评说黑白。凤瑛站在罄冉身后,见女孩小小的身体紧绷着。从侧后方看,女孩的眉宇紧蹙,本已凹陷的小脸以为紧咬牙关被拉出了一条坚毅侧影,竟让他不忍相望。低头间却望到女孩紧握的双手,方才他为她包扎之处,由于她的用力又渗出了殷红的红,血色蕴开在雪白的锦帕上,纵使他非心软之人亦难免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