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娘哟,跌死本官了。
尽管俺对钱丁不满,但毕竟有肌肤亲情。俺的心中一阵刺痛,顾不上身怀着六甲,纵身跳下戏台,扶起了心上的人。只见他脸色金黄,双目紧闭,好似小命送了终。俺咬他的手指,掐他的人中,终于听到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金黄的面皮也转了红。他伸手握住俺的手,眼泪在眼眶子里打着转,俺听到他说:
眉娘啊,你是我心头最痛的一块肉,我是死了呢还是活着?我是醒着呢还是睡着?我是人呢还是鬼?
俺答道:亲亲的冤家小钱丁,说你死了吧你还活着,说你醒了吧你还睡着,说你是人吧你还像鬼!
这时候,戏台上大乱,锣鼓敲着急急风,猫胡拉着离格龙。黑猪腚上插着檀木橛子团团转,俺公爹和小甲追猪追成了小旋风。山东巡抚袁世凯,被黑猪咬断了一条腿,鲜血淌在了地流平。德军司令克罗德,被黑猪啃去了一半腚,趴在地上乱哼哼。这真是大快人心事,除了两个大灾星。忽然间,霹雷一声天地变,袁世凯的腿好好的,克罗德的腚全全的,他们在椅子上坐得端端的,戏台的当中,那黑猪摇身一大变,变成了俺爹老孙丙,趴在地上受极刑。只听见,槌敲橛子砰砰砰,橛子钻肉噌噌噌,俺爹喊叫震斗聋……
俺的心脏扑通扑通急跳着,冷汗把衣裳都溻透了。朱八笑眯眯地问俺:
睡好了没有?
俺抱歉地回答:八爷,不好意思,在这样的紧要关头,俺竟然睡着了……
这才是好样的。这个世界上,但凡能干出惊天动地的大事情的人,都是吃得下饭睡得着觉。朱八又将四个贾四家的大包子推到俺的面前,说,你慢慢地吃着,听我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对你讲。今天上午,你公爹削好了两根檀木橛,知县带人在通德校场上竖起了一座升天台,与那戏台遥相望。台前搭起了席窝棚,棚前垒起了大锅灶,一锅香油翻波良。你公爹,老赵甲,你男人,赵小甲,父子-人喜洋洋。把橛子放在油锅里,煮得十里路外扑鼻香。大锅里炸着香油果,小锅里炖着牛肉汤,吃得爷儿两个嘴巴油光光。单等那明天正晌午时到,就把那檀木橛子打进你爹的后脊梁。县衙门前,依然是岗哨林立,戒备森严。你那个相好的钱丁和袁世凯、克罗德全都不见踪影。我派咱家一个机灵的孩儿化装成给县衙送菜的小贩,想混到衙门里去探探虚实,当场就让德国兵戳了一刺刀。看来,从大门是进不去了……朱八正说得来劲,就听到庙门外一声尖叫。众人吃了一惊,看到侯小七的猴子蹿了进来。紧随着猴子,侯小七也闪身进门。他的脸上,闪烁着光芒,仿佛沾染了许多的月光。他抢到朱八面前,说:
八爷,大喜,孩儿在县衙后边的阴沟里蹲了半天,终于等到了四老爷送来的消息。四老爷说,让咱们后半夜从县行的后墙爬进去,趁着站岗的士兵疲惫困倦,神不知,鬼不觉,偷梁换柱,瞒天过海。孩儿顺便看了地形,在县衙后墙里边,有一棵歪脖子老榆树,顺着这棵树,就可以进入县衙。
猴子,真他娘的有两下子!喜色上了朱八的脸,他兴奋地说,现在你们大家,能睡觉的睡觉,睡不着觉的就给我躺着养劲。孩儿们出力的时候到了。咱家干成了这件事,就等于操了克罗德的屁眼,让这些杂种蒙在鼓里。朱八时着那个躺在席片上,准备着替代俺爹的好汉子说,我说小山子,你睡得可以了,起来吧。师傅准备了一坛好酒,还有一只脱骨烧鸡,师傅陪你吃喝,为你送行。你如果觉得委屈,咱家马上换人。其实这是个轰轰烈烈、扬名露脸的事。咱家知道你好唱,你是那孙丙的亲传弟子。你的嗓子就是那孙丙嗓子的翻版,你的模样与那孙丙至少也有七分相似。孙眉娘你仔细看看,这个兄弟,像不像你的爹。那条汉子懒洋洋地爬起来,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抬起手擦擦嘴上的口水,然后抖擞了一下精神,把一张粗糙的长脸转给俺。他的眉眼与俺爹的眉眼果然有八分相似。他的鼻梁也像俺爹的鼻梁是高高的。他的嘴巴与俺爹的嘴巴相差甚远,俺爹的两片嘴唇是厚厚的,这人的嘴唇是薄薄的。俺心里想如果能把他的嘴唇弄厚点儿,他就活活是俺的爹了,再把他用俺爹的衣裳装扮起来,就可以瞒得天衣无fèng。
孩儿还忘了一件要事,八爷,侯小七有几分为难地说,四老爷特别叮嘱,要立即转告八爷,说那孙丙,受审时破口大骂,惹得克罗德恼羞成怒,用手枪把子敲掉了他两颗门牙……
所有的目光在一瞬间都投到了小山子嘴上。从那两扇厚厚的嘴唇中间露出来的是一嘴整齐的牙齿。叫花子吃钢嚼铁,一般地都有一副好牙口。朱人盯着小山子的嘴巴,说:
你都听到了,想想吧,愿意就是愿意,不愿意就是不愿意,师傅绝不逼你。
小山子咧开嘴,好像是故意地炫耀他那口虽然不白,但十分齐整的淡黄色的牙齿。他微微一笑,说:
师傅,徒弟连命都不想要了,还要这两颗门牙做什么?
好样的,小山子,不愧是我的徒弟!朱八感动地说着,双手把那只装满了萤火虫的布口袋颠来倒去,一片片的萤光像烟雾一样在他的胸前把他下巴上凌乱的花白胡子都照亮了。
师傅,小山子用指甲弹着牙齿说,它已经发痒了,把酒肉端过来吧!
几个小叫花子慌忙把朱八身后那只用新鲜荷叶包裹着的烧鸡和那一坛老酒搬过来。荷叶还没揭开,俺就闻到了烧鸡的香气,坛子还没开塞俺就闻到了老酒的香味。老酒的香味和烧鸡的香气有根本的不同,烧鸡的香气与老酒的香味混在一起,把即将到来的八月中秋节的气氛渲染得很浓很浓。一道月光从庙门的fèng隙里she进来,在月光中油汪汪的荷叶被一只手拨开,在月光中金红色的烧鸡闪闪发光,在月光中一只黑色的手把两个浅底的黑色釉碗摆在了烧鸡的旁边,在月光中朱八将手中的萤火虫装进了腰间的叉袋,拍了拍绿色的双手‐‐俺看到他的手指细长灵巧,每根手指都像一个能言善辩的小人儿‐‐他的屁股往前蹭了两蹭,就与即将去大牢里给俺爹当替死鬼的小山子对面而坐了。他端起一碗酒,递到小山子眼前。小山子急忙接了酒,似乎很不好意思地说:
师傅,怎么敢让您老人家给小的端酒?
朱八自己也端起一碗酒,与小山子手中的酒碗相碰,一声响亮,酒花溅出,然后两人的眼睛直直地对望一霎,似乎有明亮的火星子在飞舞,像煞了火镰敲打火石,两个人嘴唇都抖,都好像要说话,但都不说话,然后他们就仰起了脖子,把碗里的酒咕嘟咕嘟地灌了进去。朱八放下酒碗,亲手撕下一条鸡腿,鸡腿上还牵连着一块鸡皮,递给了小山子。小山子接过鸡腿,似乎想说话,但还是没说话,然后他的嘴巴就被鸡肉塞满了。俺看到鸡肉在他的嘴巴里翻了两个滚就被他咽了下去,好像一只老鼠沿着他的咽喉钻了进去。俺心里真想回去弄条狗腿给他吃,但时间已经来不及了。煮一条狗腿,没有一天一夜的功夫是不行的。俺看到他吃光了鸡腿上的大肉,就用门牙啃起了骨头上的筋络,好像要向俺和众花子炫耀他的好牙口。他把发达的门牙龇了出来,那神情犹如蹲在松树上嗑松子的松鼠。他的牙齿黄是黄了一点,但的确很结实。啃完了筋络他就咀嚼骨头,嘴巴里发出了咯嘣咯嘣的响声。没见到吐出什么,他把骨头渣子都咽了下去。可怜的人儿,早知道你今日舍身求仁去替俺爹死,俺早就该请你到俺家,摆起那七秀余碗流水宴,让您把人间的美味尝一遍。只可惜人生天地间,谁也没生前后眼。小山子刚把一条鸡腿嚼完,朱八将另一条鸡腿递到了他的面前。他举起双手抱拳,满面庄严地说:
谢师傅给了小的这次机会!
然后,他伸手从背后摸起一块半头砖,对准了自己的嘴巴一拍,只听得吧唧一声闷响,一颗门牙掉在了地上,鲜血从嘴里涌了出来。
众人都愣住了,直着眼不说话。一会儿看看小山子血糊糊的嘴巴,一会儿看看朱八爷阴沉沉的脸膛。朱八用食指拨弄了小山子那颗掉在地上的牙,抬起头来问候七:
孙丙到底去了几颗牙?
听四老爷说是两颗。
你听真切了吗?
听得真真切切,八爷。
这事弄的,朱八为难地望着小山子,说,师傅实在是不忍心再让你来一下子……
师傅不要为难,敲一下也是敲,敲两下也是敲。小山子嘴巴里喷吐着血沫子,呜呜噜噜地说着,随手又把砖头举了起来。
朱八厉声道:别急‐‐
但小山子已经把砖头拍在了嘴上。
小山子扔掉砖头,一低头,吐出了两颗牙。
望着小山子嘴巴里被砸出来的大豁子,朱八恼怒地骂道:
你个杂种,让你别急别急你偏要急,这下可好,又他娘的多砸下来一颗!少砸了可以再砸,这多砸了可怎么办?
师傅不要烦恼,到时候俺闭住嘴巴不开口就是了。小山子口齿不清地说。
三
夜半时分,俺遵从着朱八爷的指示,披上一件破夹袄,戴上一顶破糙帽,跟随着叫花子,悄悄地出了庙门。大街上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明晃晃一轮圆月,放she出绿油油的寒光,使天地间的万物都像通了灵、着了魔。俺不由地打了一个寒颤,上下牙齿打起了得得。这声音在俺的耳朵里铿铿锵锵,俺觉得俺打牙巴鼓的声音能够惊醒整个的县城。
一行人,侯小七扛着猴子前头带路,后边是身材高大的小乱子,小乱子手里提着一柄铁铲,据说他是钻墙打洞的急先锋。小乱子身边是小连子,小连子腰里捆着一条牛皮绳,据说他是攀树上房的老祖宗。然后就是大大的贤人小山子,他忠烈千秋、大义大德、自毁容颜、慷慨赴死是万古流传的大英雄。只见他,身不颤,步不乱,雄赳赳,气昂昂,好似要去赴七盘八碗的太平宴,这样的人物几百年来也难见。小山子身后就是乞丐的首领朱老八,也是个顶天立地、咬钢嚼铁的男子汉。朱老人拉着俺的手,俺是花容月貌的女婵娟。小队伍,忒精干,展都尉,包青天,左王朝,右马汉,前狄龙,后狄虎,借东风,气周瑜,甘露寺里结良缘……
俺们跟随着侯小七,穿过大街,趄进了铁匠胡同,从铁匠胡同,拐进了糙鞋市。贴着糙鞋市边那道矮墙,用墙的暗影遮掩着身体,弓着腰,一路小跑,蹿进了鲁家巷子。出了鲁家巷子,上了小康河上的小康桥;桥下的流水,好似白花花一片银子。过了小康桥,溜进了油房胡同。出了油房胡同,一抬头,高高的围墙立眼前,墙里就是县衙的后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