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只是又迈了一步,便觉肩头一紧,他的声音不急不恼的响起:&ldo;还回来。&rdo;
我讶异地看了他一眼,暗叹力道好大,但看他的模样,仿佛只是将手轻轻搭在我肩头而已。我皱起眉头看向肩膀,嘟囔道:&ldo;为何碰我肩啊。&rdo;
用的是小九赞赏了不只一次的、不解又埋汰的无辜模样。一般人见我这副模样,基本都会犹豫加迟疑,以为自己是看错了,但我今日遇上的这位显然不在此列。
他毫不迟疑:&ldo;右手袖带,三枚贝币。&rdo;
原来是看的一清二楚,我心中一惊,好歹脸上还保持住了无辜状,嘴里轻咦着,将眼神突然聚焦在前方,欣喜道:&ldo;爹爹!&rdo;
这是我和小九琢磨出的新方法,每每当我喊出那声爹爹,抓我的人总要回头看一看,钳制我的力道也就松了一松,我便可趁此逃之夭夭,此方法特别出众,多次试验从未失手。我在喊出爹爹的那刹,顺势将肩一矮,准备开溜,可肩头的力道竟一丝未松,顺着我的下落沉沉地压下来,竟把我控制得更牢了。
这一奇招问世以来,能不受丝毫影响只管擒拿我的,这位兄台是头一号。
实乃奇人呐,我忍不住回头去观摩,只见兄台他云淡风轻地站在原地,右手压着我的右肩。下一刻,我将左手暗暗握住的一块半残蚌镞刺向他的右臂,右肩后扭,左脚前冲。我们雌雄双煞能立足纶城混混界这么久,自然不是光有嘴上功夫。我对自己的拳脚功夫也颇为自信,再一次认为可以逃出升天了。结果‐‐指尖传来反弹之力,肩头仍被死死控制着,向前冲的步伐被大力扯回,他保持着刚才的动作,只是微微侧过头来,似是一点也不怕疼般,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好吧,没骗成,没唬成,偷袭也没成。我对他的所有图谋不轨似乎只有偷钱这一开胃小菜勉强能算囫囵成功。
我从来没有这么失败过。
这片黄土地,干贫污秽,乞儿成群,血水和泥水同渠流淌。但我和小九住在有半个屋顶的巷口,寒冷的天天有人冻死的日子,我们有厚实的干糙、还有能吃到半饱的黍饼。
在别的乞丐眼里,我们不是两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我们是偷钱时手法快得惊人,打架时五个大人都不一定能把我们打死的传奇。
既然我是传奇,那么,我眼前的这个人,他是神明。
我今天,得从神明手里逃出去。
小九说,硬的不行,就来软的。
我瞬间涕泪横流:&ldo;呜……我,我只是个小小人物,身上就这么点破布衣衫,大哥你为什么这么狠心,呜……连一碗薄粥钱都要抢走……呜……&rdo;
脸上黏湿一片,我想也不想就往他衣服上蹭,恶心吧?恶心你就快松手呀!他突然松手,我刚要窃喜,另外一只手更快地袭来。来不及往前逃了,我向下一蹲,险险避过,后方却同时有大力推来,身体不由控制地向前扑倒。一脸的眼泪鼻涕尚在,前方是大地黄土铺天盖地的袭来,我心中暗骂,使出浑身力气向左一扭,本想顺势滚出几圈,远离这片危险地带,他却抬脚抵在了我的背上。
刚才还是单手擎制,我虽是占着下风倒也勉强可以敌上一敌,如今好了,变成了要命的被整个人踩在了地上,神明发威,传奇的威风只能狼狈地碎了一地。
心里盘算着当下再溜走的可能性,真是小的可怜,索性再赌一把,反手一扬,将手里的蚌镞向他的腿上刺去,尖刺破入肉体的手感尚未传来,后颈一麻,我先吃了一记手刀。
好快的动作!
眩晕翻江倒海而来,我强咬着嘴唇不让自己昏厥,却将表情慢慢放松凝固,身子也慢慢软在地上。小九装晕装死的本领可是一绝,我耳濡目染,大概也学了个七八成。此番先让我糊弄糊弄过去,是我眼光不好,下次钓大鱼,得跟小九商量好了再动手。
耳边似是传来一声轻笑,鼻尖清香一略,化为沉寂。
我很清楚的知道,自己身在梦中。
因为我又看到了娘亲。
我的娘亲是个绝顶的妙人,钟灵毓秀。但爹爹是个什么模样,我不知道。娘亲说,爹爹是牧正,为jian人所杀。出事那年,我尚在襁褓,娘亲抱着我在树林里躲了大半年,茹毛饮血,才捡回这条命。
娘亲说:&ldo;我本希望把艾儿养成干干净净的好姑娘,不偷不抢,甚至不懂这世间罪恶。但若不成,那也要先让艾儿活下去。&rdo;
你记住,你是神农氏的后人,你的血脉,不能断。
吐气如兰尚在耳畔,我却嗅到不安,珍宝即将逝去的不安。
娘亲的脸,为何变得模糊了。我欲抬手伸向她,却无助地发现,自己被浑浑噩噩地困在原地,四肢绵软迟钝,欲望再强烈的动作也是凝滞缓慢,可怕的无力。
声音自远方而来,飘飘扬扬,撕碎了散落下来,她的身边是追打的乞儿,他们青面獠牙,利齿深深刺进娘亲的身体,扯下一大片好皮肉,纷扬的血珠带着腥甜味溅到脸上、手脚上,击起不可忍耐的灼痛。我尖叫着,挣扎着,可那些人、那些事,总与我隔了一层雾,可听可见可用心狠狠感受,却无法触碰,无力改变。
艾儿,不准无用地哭……
娘亲倒在青气里,我被无形之力拉扯向后,眩晕从脑后勺丝丝缕缕地闯入,随即在全身猖狂霸道起来。
两年,两年了。那个脆生生的声音又在胸腔内震荡,我听得真切,那分明是两年前,我自己的声音。
两年来,我都做着同样一个梦,梦里,我最珍视的人惨死在了我的面前,而我却无力改变。
两年前,吾方髫年。父母忧,吾为孤哀,独活于世。
小九是娘亲外对我最好的人,不过这么说也可能是因为我认识的人太少,熟识的人更少,于是小九就光荣上榜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几岁,但应该比我大。理由是,当年我伟大的娘亲带着刚刚开始换牙的我风风火火逃到虞庄时,小九那小子已经在那儿游荡了一年半,而且当时他已经拥有了两颗换好了的大门牙,一张嘴便耀武扬威地向我展示他作为哥哥的尊贵身份。
对于这一点,我一直持怀疑态度。小九瘦瘦小小,远看像个小姑娘,小脸儿要不惨白,要不饥黄,声音比我还奶气。我时常看着他,把&ldo;哥哥&rdo;两个字咬在嘴里,眼看着我娘的眼风又要如刀般砍来,才死不甘心地吐出来。
虽然以叫他哥为奇耻大辱,小九到也有让我服气的地方。他从捞贝币、打群架到装死人无一不精,对黍栗什么时候能割了吃、哪家阿母的地容易下手、哪家的阿翁跑得慢了如指掌。他说,这些都是他阿翁心口相传给他的独门绝技。我问,你阿翁呢?
&ldo;我阿翁是天上来的神仙,老厉害了。有次他带我去摸黍子,路上见辆牛车向个娃娃冲去,阿翁见了大惊,他看出啊那牛是个妖精变的,要来害人,便上去抢那个娃娃,结果牛妖太厉害,娃娃是救了,阿翁给撞飞了,满身的血。阿翁说,他要去天上养伤,天上的灵气浓、伤好得快,只要二十天就可以好。可是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我太小不能跟着他上天,只能在地上等他二十年。&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