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过《鬼吹灯》没有?”李竺问,他们困死了,但热得睡不着,“我也没看过,秦巍给我讲过一点,他说书里写,沙漠能迷惑人的五感,让人不知不觉间在原地绕圈圈,失去方向感,就这样一直绕到死。”“那是严重中暑。”傅展阴着脸说,“热射病,我们没有得。”真没得吗?李竺不想争吵了,她昏昏沉沉地说,“如果真的断水了——死得肯定很难看,又痛苦,我不想那样死。”她抓住傅展,期盼地看着他,“到那时候——”“不要再说了!”傅展喝止她,他的脸色非常难看,“我们会一起活着回去的。”这个诺言被他一再重复,似乎都有了点灵性在里面,李竺知道她是扫兴了,但她也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感到死亡的呼吸就喷在耳后,水真的就快喝完了,难道真的要像现在这样死掉?可能是真的要像现在这样死掉了,过了半个多小时,他们又开始走,李竺已经没在看路了,行囊尽管已经远没有那么沉重,但对她而言依然是个重负,她思绪沉闷混乱,脚步凌乱踉跄,就这样跟着傅展一起埋头往前走,在心底倒数着自己存活的时间——不会很久了,奇怪,死到临头反而不觉得恐惧了——美国人一定不会相信他们就这么死了,还会搜索他们的下落吧,就让他们猜疑着也好,只是真可惜,u盘送不出去,他们到底还是成功了……当她感觉自己再踏一步就要往前扑倒,栽进死亡的怀抱,唯一只惦记着和傅展交代遗言——她好庆幸昨晚至少做了一次,死得还算满足——的时候,傅展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她一头撞在他背上,头晕眼花,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是车的声音。一辆中型皮卡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有人逆着阳光从车斗里站起来看了他们一会,他的脸镶着金边,他们根本看不清楚——如果是敌人也没办法了,带枪有什么用,现在他们根本就没有开枪的力气。那个人开口了。他问这两个衣衫褴褛、脸色蜡黄,明显已穷途末路的旅行者,“中国人?”居然是纯正无比,还带了点山西口音的中文。她还不知他是谁,是否值得信任,但这一刻,李竺什么也没想,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撒哈拉沙漠(3)苏丹撒哈拉沙漠“来来来!藿香正气水。”“来来来,吃根火腿肠——泡面马上好,开水瓶里现倒的,保准热乎,我给你们加袋榨菜。姑娘你喝点茶吧,国内带来的茉莉花茶——我放冰箱里泡的,那叫啥,冷萃——特别败火,赶紧喝两口解解暑,你这绝对是中暑了,还行,挺轻微,喝点凉水就缓过来了。”“再吃点龙虎人丹——我这清凉油你赶快涂点在太阳穴上,还有人中——处理中暑我们太有经验了,歇一会就缓过来了。其实现在也没那么热了,就二十多度,外头吹吹风就好。——你们这是晒傻了吧,中午在外头走,那肯定不行,我们走这一程都是有经验的。中午绝对,绿洲歇脚,午觉起码睡四小时,是不是乔丹?”乔丹是个憨厚的黑人男子,只有牙是白的,他会说点基本的中文,闻言咧嘴一笑,“对对,对对。”两个乘客也跟着笑,他们显得很虚弱,话并不多,带凉的茶水很快被喝光了,散发着诱人味道的方便面也一扫而空。中国人老刘看着他们,眯着眼睛笑。“再吃点?管够,我这还有——好几十箱,不少你们这一包。”货斗里的确堆满了方便面,还有大米、白面,甚至还有一麻袋一麻袋的乌江榨菜和双汇鸡肉肠,还有些靠在角落里的大包装的据说是上海青,“让工人们尝个鲜,妈的这鬼地方什么都他妈没有,绿叶菜都没有——这是从喀士穆批发回来的,自己人种的菜,到了工地一起尝尝?”别说苏丹,连埃及的绿叶菜都很匮乏,李竺已经在咽口水了,她和傅展交换个眼色,知道这时候该她出面说话了。“您这是——”“我们刘工是矿业集团苏丹分公司总工!来慰问工地的!”驾驶室里有个头伸出来,很自豪地说——小年轻,第一次来苏丹,也中暑了,刘工把空调间让给他,自己到车斗里吹风。“现在的年轻人身体弱,像我们在非洲这么多年,早习惯了,吹吹风感觉还更舒服。”小年轻小李差不多也休息过来了,他自告奋勇,要把李竺换进驾驶室休息,被婉拒,索性把乔丹换进去,四个中国人坐在车斗里唠嗑。“您二位是打哪来的呀?”“我们是北京人。”傅展说,小李哎了一声,想要再说,老刘看了他一眼,“北京人啊,跑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有心气——像我们,山西老乡,没办法,山西本身就贫瘠,只能往外闯。北京可是好地方,这还能出来闯那就是有心气。”“您过奖了,也都是生活所迫——也不是人人都能当得了总工程师的吧,您瞧着这么年轻,也就三十出头?”“刚三十三!”小李与有荣焉,“我们刘工可不是一般,二十七岁的博士,牛津的!听说要留校都能当老师了,当时回国也能直接进中科院的——”“哎哎哎。”这个敦实的山西汉子赶紧摆手谦虚,和所有的中国人一样低调。“没有的事,小李你就瞎吹吧你。”小李虽然身体素质是一般,但给领导捧哏的心却很热切,这种套路一般都是这样,当事人满口否认,好像这是世界上最大的污蔑,捧哏人越是这样就越要点破:刘工家境殷实,学业优异。当时从牛津学成归国,是真的受到各方招揽。听说到矿业集团,家里人意见还比较大,也是顶着压力来苏丹,结果反而做得有声有色,几年就提了总工。“专业真的没得说,就是真纳闷,我们是没办法,非洲挣钱多呗。刘工真的,留京的话,户口和房子都能解决,就想不通怎么非得要来苏丹。”小李是真的羡慕刘工,摇头啧啧地说。刘工在一边摸着鼻子含蓄地笑,“有些事你们小孩不懂。”天色暗了下来,飞蛾追着车灯上下飞,天气变得清凉了,这一带逐渐靠近绿洲,空气也没那么干燥了,这是苏丹一天最怡人的时候,很多人整个白天都在睡觉,只有这时候起来活动。卡车顺着凹凸不平的路面慢慢地开,经过村落,骨瘦如柴的小孩子含着手指好奇地看着他们,丝毫不掩饰对卡车的羡慕和向往。刘工他们虽然热情,也介绍了不少自己的情况,但却对傅展和李竺的来历绝口不问。谈了一会儿自己的事,干脆转移话题,去说国际新闻。“最近都乱得不行,埃及又闹事了——开罗那面现在听说情况不行,我们想从埃及买一批钢筋,现在也不行了,网都断了,跟那边根本联系不上。”“今年真是多事之秋哈,土耳其——巴黎——罗马,地中海航线没法做了都快。”在苏丹做事的人,看问题的角度和一般人都不同的,他们本能关心远洋航运,这关系到方便面什么时候运来。中国工人对苏丹饮食不是太习惯,食堂肉倒是管够,但很多时候下了晚班,还是喜欢一边看电视一边吃碗方便面。小李掰着手指头算自己回国的日子,“一年回去一次,还有——十个月二十四天。”“怎么会想到非洲来工作?”李竺问。小李低头浅笑,“钱啊!”他确实是为了钱来的,外派拿双份工资,小李刚毕业,一年就能拿二三十万,在非洲没什么花钱的地方,外派两年,回去涨工资、升职,现在他们集团内部想进步的干部都来,来两三年,再凑凑就能凑出首付了,集团有关系,福利房能打折。“其实工作挺清闲的,没有多少事做,就是无聊。”确实是无聊,在苏丹什么事都很慢,很多事情是超出想象的,比如,这里没有路——水泥路当然是没有的,但这里,村与村之间有时连土路都没有,李竺怀疑他们可能已经沿着一条当地人约定俗成的路径走了很久,只是自己并未察觉——所以,车开得非常的慢,也很颠簸。刘工预计至少要第二天晚上才能走到工地。“这里有一半是路桥集团的,整个苏丹的路全都是中国人在建。”刘工说,“矿也是中国人在采——没路这个冶金运不出去啊,你说是不是?”他嘴角衔着一根草,自得其乐地哼哼,拿过几领军大衣来发,“都穿上,别着凉了,晚上气温下降得很快。”晚上又吃方便面,大家凑在一起稀里呼噜,两个黑人司机和乔丹一起钻出来,大家坐在车斗上,看着月亮慢慢从天边升起来。这是一轮新月,悬在远处的岩山上,从他们到它之间像是就只隔着到岩山那么远的路。“真挺美的。”小李说,他看起来没那么想家了。李竺问他,“在家里有女朋友吗?”“没有。”小李有点脸红,闪闪烁烁地说,但又不掩憧憬,“回去找——有房了就好找,对吧,不然也觉得亏待人家。咱们这样家庭,父母帮不上忙,出来几年也好,挺锻炼的。”小李倒不是农村人,不过,家里父母学历不高,工人出身赶上下岗,家境有些薄,供个大学生没问题,要买房就力有未逮,所以到苏丹,他还是高兴的,见几个老大哥老大姐都调侃地看着他,他赶紧给自己拉队友,“也不是就我这样想——人家路桥那边的师傅不都一样?他们拿得不比我少多少,出来干几年,家里小洋楼都盖起来了,县城买套房,儿子结婚也有了……不然个个都像你刘工?家里什么都有了,自己来苏丹,给苏丹人民的发展做贡献,洒热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