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方她熟得很,随手翻了翻桌案上堆着的一叠打着“三顾书院”红章的纸宣,上面满满的批红旁,正是她熟悉的笔迹。
“啧啧……用典不当、堆砌辞藻、行文浮夸,庾光这狗屁文章写的,明年别想出师外放了……”
她小声嘲笑了同窗两句,翻来翻去却还是未能寻到自己的文章,站在原地发了会儿呆,退后几步,拨开灯影重重的幔帐,只见烛火幽暗处,月光缓然照见一个修长的人影和衣枕卧于榻上,窗外病梅疏影,将侵不侵地恰好遮住了那人的仿佛是在沉睡的眉眼。
季沧亭收敛气息,摸到榻边后,先是撑着脸眯眼笑了一会儿,便起身试图伸手扯他手掌下压着的一纸薄宣。
就在她堪堪将自己的纸张扯出时,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不期然地抬起,捏着纸张一角的手微微往回扯。
“……你醒着啊。”季沧亭满脸赔笑道。
本该沉睡的人睁开眼,漆黑的眼瞳沿着微垂的眼尾转向她,端雅里带着一丝慵懒的音调靡靡哑哑地自唇间逸出。
“亭亭,我应当教过你,不告而拿,是为何者?”
一个偷字,说得婉转三折,让人耳朵一酥,几乎误听得多出了个情字。
季沧亭一瞬间就把自己那大逆不道的荡胡策抛至脑后,道:“我都这么大了,就不要叫我亭亭了。”
“那,敢问我应如何称呼?”
季沧亭:“叫我宝贝儿。”
“……”
成钰难得愣神儿的这么一小会儿,季沧亭已经不要脸地脱下鞋袜拱上了榻,把冰冰凉凉的双脚蹭到他怀里。
“我一回来连大考都没去就来找督学聆听教诲了,你就没什么好说的?”
怀里的小脚来回乱蹬,这次成钰沉默了更长的时间,拉过一旁的被裹住她的小脚为她取暖,面上却神色淡淡道:“冬日大考是需当堂解读策论的,你那荡胡策若直接在院中念出来,挨骂也是该然。”
“那是我自己写着玩儿的,里面先砍内患以安人心什么的是我自己写着玩儿的,是彭护军弄错了,你看我这张‘春日踏青见织娘节俭持家有感’才是成老……咱叔父想要的。” 季沧亭悻悻说着,从怀里掏了许久,才掏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
一张纸拆开后宛如棋格,形容极其不堪,成钰扫了一眼,通篇行文流畅,只是阅至途中,就变成了因织娘赚钱太多,她夫君不得不在家里带孩子的励志故事。
“叔父这两日与石太尉矛盾日盛,每每回府便痛斥奸臣误国,本就心情不佳,再瞧见你这个不省心的,敝府的大夫又回不了家过年了。”
成钰阅罢,抬手轻戳了一下季沧亭的脑门,继而绽出一个恬淡的笑,“不过,你写的东西,我喜欢。”
灞炀郡主十分宽慰,又往他那边多蹭了一点,道:“不枉我回来的路上,还专门去山上打了条恶狼给你做新笔,诶对了,你门口这张弓是今年新做的?”
成钰低头细看她交上来的策论,随意道:“去年你送我那头鹿,我托名手用鹿筋做了张新弓,本想约你同试,却不料季侯早早把你叫去了边关夏训,是以未来得及相告。”
“我爹成日念叨着唯恐一身兵法无人传承,恨不得按着我的头学那些兵者诡道,说是将来嫁了人好传给夫君什么的,再这般学下去,用不了传给谁,过几年我都能接掌他的冀北军了。”
季沧亭嘴上抱怨了一阵,拨了拨弓弦,好奇道,“别人家的弓都是什么龙舌神臂、落日震天,你这‘雪归’听着不够厉害呀,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成钰笑望着她:“你可以猜一猜。”
“前人有诗云,‘我欲招夷齐,稷之南山汀。一洗万古贪,诵雪归东溟’。”季沧亭见他笑起来,笃定道,“我猜……成督学是以此明志,想以此箭射杀万古之奸佞,还人世一个朗朗乾坤,可对?”
“不对。”成钰笑着摇头。
季沧亭蔫了:“那是什么意思?”
成钰道:“你何时猜得到,我便允你一个诺言,绝不失约。”
分明晚上吃了不少,季沧亭这会儿却发现自己又饥肠辘辘起来,此情此景,脑中闪过无数军中那些老油子绘声绘色描述过的郎情妾意云云,耳尖一红,心头痒痒地道:“你看我过了年就满十八了,是不是……”
话未说完,远处传来一两声碎瓷响,随后一个暴怒的声音遥遥传来。
“石贼该死!!!”
季沧亭同成钰对视了一眼,后者道:“是叔父回来了。”
成家乃百年世家望族,族中之人好文学,知礼法,当年大越开国皇帝立朝之后,三番五次拜访,才邀得喜好山水的成氏一族入朝,开国皇帝驾崩后,成氏一族便举族归隐,直到大越出了两代暴君,以家主成晖为首的那些名士才重新出山,辅佐了如今的宣帝继位,结束了十二年的朝政混乱时局。
宣帝早年还听从成晖的教导,任用了徐鸣山等良臣,一度让国力有所恢复,但很快宣帝一次出猎时,遇上了一个拦虎救驾的校尉,这个校尉便是石莽。
季沧亭有记忆以来,便看着石莽依靠向宣帝推荐方士丹药、珍奇美人等糜烂心志之物而步步高升,当时朝中那些清流自然不愿坐看此人祸乱朝纲,便打法其去平定当时据报有叛乱之嫌的乌云小国。本想着石莽不通兵法,好借机将其问罪,却不想石莽此行极为顺利,不止把乌云国叛军平定,更使其献出国宝称臣,还带回来一个姓赵的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