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义与赵普相互看了一眼,心里都记起皇帝以前也曾说过这句话‐‐
那是赵普的献议。开国之初,周世宗的旧臣。也是&ldo;陈桥兵变&rdo;、拥戴有功的勋臣,石守信、王审琦等人,手典禁军,功高震主;皇帝宽厚大度,并无猜嫌,赵普却深以为忧,曾一再进言,应该削除他们的兵权。
&ldo;他们一定不会叛我的,你为何这等担心?&rdo;皇帝这样问赵普。
&ldo;臣亦不以为他们会叛陛下。&rdo;赵普从容答道:&ldo;不过臣细察此数人的才具,统驭的能力都有限,恐怕不能制伏部下。万一有人要作孽,合本事发,恐怕他们也身不由主了。&rdo;
这话说得很深,皇帝不能不认真考虑,好久,他叹口气说:&ldo;唉!从唐朝末年,黄巢之乱到现在。不过七十年的功夫,八姓十二君,彼弑此篡,兵革不息,老百姓苦到极点了;兵权不能归于国家,就谈不到与民休息。可是我实在不知道,如何才可以息天下之兵,建久长之计?&rdo;
赵普肃然答道:&ldo;陛下有这话,真是天地人神之福。节镇权重……&rdo;
&ldo;啊!&rdo;皇帝双目炯炯地失声而呼,摇一摇手说:&ldo;你不必再说下去!我知道了。&rdo;
他是怕赵普说出杀功臣的话来,如果功臣跋扈,为天下计,自不得不出此一举,但究属下策;若以釜底抽薪之道,使此辈不能、不敢亦不肯跋扈,那才是消弭隐忧,保全功臣的上策。
皇帝就在这一刻已筹得上策。当日晚朝既罢,他把典重兵的一批武臣:石守信、王审琦、韩重斌、张全择、罗彦环,王彦升、赵彦徽,还有皇帝的妹夫,尚燕国长公主的驸马都尉、忠武军节度使高怀德,一起召至后苑会饮;酒酣之际,命左右侍从,一律远避,有一番肺腑之言要说。
&ldo;我没有你们,不会有今天。&rdo;皇帝首先表明不抹煞大家的拥立之功,但却又陡然一转:&ldo;不过我常在心里想,人生求快活适意,何必非做皇帝不可?皇帝实在难做,不如节度使舒服;像我晚上睡都睡不着。&rdo;
大家面面相觑,无不困惑;居首的石守信叩问:&ldo;请陛下明示何以如此?&rdo;
&ldo;这还不容易明白吗?&rdo;皇帝指一指自己身下的御座:&ldo;哪个不想坐这个位子?&rdo;
一听这话,石守信大惊失色!其实,除了高怀德以外,也无不惊疑;怕皇帝这话有为而发,则清除叛逆,就此片刻间便将兴起一场株连极广的大狱。
于是一起拜伏顿首,仍是石守信代表大家奏答:&ldo;陛下为何有这话?如今天命已定,谁还敢有异心?倘真有此孽臣贼子,臣愿提三尺剑为陛下翦除。&rdo;
皇帝对他们的态度,深感欣慰,便又很诚恳地说道:&ldo;我深知你们决无不臣之心。无奈你们部属之中,难保没有贪图非分富贵的人;一旦黄袍加在你们身上,你们就是不想做皇帝,又何可得?&rdo;
这是皇帝以他自己得位的由来作譬方,听的人一个个悚然不安,同时也自心底泛起感激:感激皇帝高瞻远瞩,为他们指出了潜在的危机!&ldo;陈桥兵变&rdo;是由于皇帝仁厚,将士归心,兼以皇弟与赵普的缜密策划,加之后周冲人在位,主少国疑,所以另推明主。天命人事,缺一不能开此一代盛运。如今果真有此包藏祸心的妄人,可以断言他决无成&ldo;大事&rdo;的可能,则以黄袍加到自己身上,便不是拥立,而是谋杀。陷入于大逆的罪名之中,怎么也难逃一死!
&ldo;陛下圣明!&rdo;石守信激动地说:&ldo;臣等愚不及此!伏祈陛下指示可生之途。&rdo;
&ldo;当然,当然!&rdo;皇帝连连点头:&ldo;我自然已想好了保全你们的办法;否则,我不必跟你们说这些话。人生如白驹过隙,所以求富贵者,一亦不过多积钱财,生前过几天舒服日子,死后使子孙得免冻馁。可是这样吗?&rdo;
&ldo;是!&rdo;
&ldo;既是这样,那就好办了。你们要富贵,我给你们富贵,出守大藩,买田买地,为子孙多留些财产;自己也不妨置几个歌儿舞女,闲来吃几杯酒,听一曲歌,以终天年。这样不掌兵权。就不致受累,我们君臣之间,也就两无猜疑,上下相安。岂不甚妙?&rdo;
皇帝是如此仁厚明达!一班武臣无不万分欣快,心悦诚服地交出了兵权;而皇帝也没有失信,让他们一个个&ldo;出守大藩&rdo;,做了富庶地方的节度使。
现实的例子摆在那里,人生欲求适意。真个不是非做皇帝不可。但这话只可皇帝对臣于说,不许臣子对皇帝说、所以光义在这时候是这样对答:&ldo;陛下即不为自己,当为百姓!&rdo;
&ldo;就是这话啰!&rdo;皇帝点头嘉许:&ldo;如果不是为百姓,我真不想坐这个位子。这话别人不相信,你们两个应该知道&rdo;
光义与赵普默然,并且没有任何表示:因为任何表示都是不适当的。
&ldo;我今天有件事要跟你们两个商量!&rdo;皇帝的脸色慢慢变了,笑容尽敛,在严肃中仿佛还有悲愤;这样停顿了一会,平静而有力地吐出一句话来:&ldo;我要伐南汉!&rdo;
征伐大事,首重机密,赵普急忙向夫人做了一个手势;她便匆匆向皇帝行了礼,退了下去、同时把所有的婢仆亦都带走。就是扈从皇帝的四个小黄门,亦只有最亲信的一个留下,其余的也纷纷回避。
于是皇帝说了他下此决心的原因。五代十国,南汉据有岭南之地;宋兴以后,仍在化外。这年‐‐乾德二年正月,入侵漳州,为防御使潘美所击退,到了九月里,潘美以攻击作防御,进兵攻克了南汉的郴州,俘虏了南汉的一个内侍,名叫余延业,送到京城。皇帝决心伐前汉,即由于向余延业问了话而起。
&ldo;那该死的刘!你们道他如何造孽?&rdo;皇帝咬牙切齿地骂南汉国主,接着又转述了余延业的话。
据余延业说,南汉国主刘钅长,所置的惨无人道的苛刑,有烧、煮、剥、剔、刀山、剑树;或者强令罪人去斗虎,或者任令野性未驯的大象,活生生把罪人撕裂踩死。
苛刑以外,还有苛敛,老百姓进出城关,每人纳费白银一钱;琼州地方一斗米课税白银四、五钱。在沿海产珠之地,命令土著入海五百尺采珠,死的人不计其数。
余延业又说,刘钅长的宫殿,以珍珠、玳瑁作装饰,穷奢极侈,几乎非人间所有。他又喜欢新奇的建筑和玩物,有个内侍陈延寿,专管此事,一天花掉几万两白银,是毫不希奇的事。所以宫城附近,离宫别馆,不断地在增加;而刘钅长心犹未足,经常巡幸各处,每到一处,车骑千百,一切供应,都由当地人民负担。这样,富家变成小户,小户变成贫民,贫民则唯有死而已!
说到后来,皇帝已不止于悲愤,而是芒刺在背般异常不安;喘着气不断地说:&ldo;我要救这一方的百姓,我要救这一方的百姓!&rdo;
但是,他的一弟一臣,却显得十分冷静;专心倾听完了,光义看着赵普说道:&ldo;陛下要伐南汉,可伐与否,应该如何部署?你不妨奏陈!&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