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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忘年交坐而论道 庄稼汉偏做强梁(第1页)

宋越收拾了醉猴子的衣裳到后院,本想着将其洗了,可再看时,只见那衣裳沾满血渍,又破破烂烂,就是洗净了也再是难补,心想着到时再找套衣裳给他就是,便把那衣裳团了,塞进了炉灶。又断断续续去了几趟楼上,见赵老丈已将他止了血,敷好药,才放了心,下了楼来,去厨房去准备早饭。

等一切忙妥,又同千载吃过了饭,便去看那炉上煎着的药,忽然就听见那伙计小五子跌跌撞撞跑来,口中喊着:“老板娘,不好了,老板娘不好了。”宋越放下手中活计,出门骂道:“大清早的,你倒是盼点老娘的好,怎么这样鬼哭狼嚎,哭丧似的?”小五子急道:“街上来了一队官兵,已冲进了那对过的药铺子,正翻箱倒柜呢,我看有几人似冲着咱客栈来了”宋越还未等伙计说完,人早已朝门外冲了出去,果然见有四个官兵,向着这边晃来,宋越整了整衣裳,大声道:“呦,几位官爷,这是来住店哪?”

那四个官兵中,走在前面的是鄂州牢城的两个狱卒,叫个孙金和李前的。那李前道:“住店?大清早的住他娘什么店?”说着将手中一张悬赏告示拿在宋越面前,道:“你看好,我们是奉知州大人之命前来捉贼来的,这是官府捕文,”随后将那张纸用浆糊涂了,贴在客栈大门上。

宋越笑到:“官爷玩笑,我这小地连个客人也没几个,哪里又来的什么小贼,那贼来了,还不得给我家留下几吊钱?”李前不耐烦道:“没空与你废话,有没有贼,我也要搜了才知道。“说着便往里走。宋越见了,心中焦急,暗道:”这可如何是好?方才不知千载可曾听见自己说话,做了准备。若是被他们冲上了楼,却是不妙了。“如此想着,便又赶紧上前,拉住那李前的手臂娇笑道:”官爷好心急。这才几更天,店里的客人有的还没起,若是冲撞了,岂不是得罪了客人?”李前抽出手臂道:“你这婆娘,莫要拉拉扯扯,像个什么?”孙金见了,忙一步上前,将宋越那手抓在手中揉揉捏捏,笑道:“老板娘,你莫理他,他家里是有个母老虎管的,啥味都能闻出来。你有什么却来和我说就是。”宋越一扭腰肢,抽出手,站到孙金身前佯嗔道:“哎呀,官爷脾气真大,我都有些怕了。”孙金见这老板娘风韵秀彻,嗅了嗅自己的手,笑道:“怕我们作甚,我们又不会吃了你不是。可我们也是当差的,这半夜被老爷抓了这苦差,也是无奈。你且待我们进去看看,若是没有我们要找的人,我们就出来,客人那里,我自会解释,也不搅了你生意。如何?”宋越见他如此说到,也不便再阻拦,只得大叫一声:“官爷慢请。”便在前面慢慢引着。几人先在柜上拿了客栈的客簿查看,这簿子上都记着住店的姓名来历,从何处来,去何处去,以备官府每月查照,孙金胡乱翻了翻,直接拿了手里上楼去房里查验。

楼上的张千载已听到官兵来搜,知是宋越有意阻拦,心道:”大姐也只能拦一时。现在若要带醉猴子走已是不能,也只能尽量不让那几个官兵进这房间来,可若是拦不住,也莫怪自己心狠手辣将这几个解决了,只是又连累了客栈,也罢,若真到那一步,便带姐一起走了,如今且走一步看一步吧。“想到这,千载从包袱中拿出两个银锭揣入怀中便出了房间,把门关了。

宋越带四个官兵将有客的房间一一看了,正遇到站在门外的张千载,李前见了,问道:“你是何人,可是这客栈的客人?“千载正欲答话,宋越抢道:”官爷,这是我的姑表弟,他可是个正经商人。“李前看了他一眼不满道:”我又不曾问你,你答什么?“千载朗声道:”在下正是她的表亲,前来探亲,她如何不能说话了?“李前见面前之人相貌堂堂,仪表不凡,自有一股威严,竟生出怯来,孙金见了,忙哈哈道:”哎,公子莫怪,我等只是例行公事,只消去你房间望一望,若是没我们要找的贼人也就罢了。“千载缓了缓面色道:”这位差大哥倒是个会说话的,不瞒您说,房内正是贱内,来此几日水土不服,竟得了寒症,郎中说了,不能见风,刚又吃药睡下,还望各位官爷行个方便。“那孙金听了,笑到:”哦,怎的如此巧了,早不病晚不病,却这时病了,那我看一眼去?”说着,便欲推门进去。千载一见,忙拉过他的手,侧过身去,从怀中掏出两个银锭子塞他手里,轻声道:“差大哥,您行行方便,不是我不懂事,只是贱内这却是见不得风,若是惊了,怕身子更坏。这点钱你拿去,给哥几个买点点心酒水吃吃,也算我个心意。”那孙金将银锭子在手心里掂了又掂,心中却惊喜道:“乖乖,这人果然阔气,像个有钱的,这足足有四五十两,这不正是出门捡棒槌——赚到手了。”于是便朝那李前使了使眼色,李前顿时心领神会。这二人在一起搭档不知多少年了,若是别的还不好说,可说到这收钱来,却是真正个默契非常。李前便道:“罢了罢了,既然这位公子内人病了,我们也不便打扰,再说这公子看着也不似贼人,又怎会和官府作对,要是传了出去,倒让人笑话。走罢走罢!”说着,李前孙金二人便各揽了另外两官兵的肩膀,下楼去了。边走那孙金还边说着:“李哥,这客栈是个清白地,咱们赶紧去下家,这鄂州城多少个要搜的,今个你我兄弟怕是要吃苦了。”

千载从窗中望去,见那几个人出了院门,便在分钱,心里悬着的石头也落了地,关了房门道:”好险好险!“宋越也是长吐了口气,道:”可不,看来这有钱真个能使鬼推磨!“千载听了,笑到:”那是自然,这天下之人,哪个不爱钱?做官的,当差的,走卒贩夫,都是一样的。”说罢,想了一会又道:“只是有几个人却不在这其中。”宋越道:”你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吧。“转眼又去床边看了看醉猴子,心疼道:“这孩子也是可怜,不知怎的一人流落此地卖艺,他家人都不管的么?”千载道:“这个我真的不知。等他醒了再问也是不迟。”宋越又担心道:“不知那些官兵会不会再回来?”千载思索片刻道:“今日他们还要去搜别家,该不会来了。只是这过了今日,我却不知了。看这阵势,怕是这鄂州城也出不去了,这伤怕十天半月好不了,这倒如何是好?怕只怕连累了姐姐。”宋越道:“你也别想了,这俗话说得好,船到桥头自然直,车到山前必有路。至于我,只管好生照料你们俩,我也不是那怕连累的。”二人又絮叨了会,给那醉猴子灌了点药,宋越叫个伙计在门口多看着点,也便歇着了。

到了夜间,那赵老丈忽然来了,千载忙将他请进房间,老丈又给醉猴子细细诊了诊,才说到:“少年人,身体不赖,这一晚挺过来,想来是无碍了,只是这伤口还得慢慢养着,待过了一个月,便也该能下地活动了。”千载忙道:“这一切多亏了老丈,我替他谢谢你老”。老丈笑道:“你替他谢我?你是他什么人?若是老朽没料错,今日街上的官兵,便是来搜他的吧?”千载道:“老丈慧眼,千载不瞒你说,那些人正是为我们而来。”赵老丈道:“他们今天没搜着人,定不罢休,若是明日还来,你准备如何?”千载被问的一愣,却不知如何回答。老丈见他窘迫,便道:“若是小友信得过老朽,不妨将他送于我屋内,老朽一个人住着偌大院子,空房也是有的,那儿僻静,倒是比这里安全许多。”千载道:“这如何使得?”老丈道:“莫非你信不过老朽?”千载忙道:“哪里的话,千载求之不得。只是怕连累了老丈。”赵老丈笑到:“哈哈,老朽年近古稀,这世间千般风景我都见过,若是怕你们连累了,又岂会开了这口?”千载听他如此这般说了,也不再推脱,便与宋越商议定了,叫来伙计小六子,四人拆下个门板,将那醉猴子趁着黑夜,抬到了赵老丈的屋内。千载为了方便照顾,也将随身的包袱都带了过去,在赵老丈院内,一并住下了。

却说那些差人回州衙交差,却都是个竹篮子打水,直把个知州胡万禄气的七窍生烟,直骂他们是窝囊饭桶,差人们听了也只当耳旁风罢了,一个个只管过了今日,哪管他结果如何。胡万禄只得令他们明日再去细细搜查,如此过了几日,百姓们被他们扰得苦,便常常有了冲突,又都有些和官兵们沾亲带故的,差人们也是应付了事。时间久了,那些差人们早已人困马乏,更是个个懈怠,每日只街上走一遭,便算交了差。

张千载自搬进赵老丈的院子后,头几日也是惶惶不安,可老丈却是气定神闲,每日只是替那醉猴子诊伤换药,除此之外便是静坐练气,一日三餐自有那宋越做好送来,日子反过得比之前还清闲。如此过了几日,那些官兵果真没寻过来,张千载这才将心放下。

这日清晨,千载见那老丈又在院中静坐,便再忍不住问道:“老丈,你如何知道那些官兵不会摸来?”赵老丈吐纳完这一口气息,在庭院石桌上慢悠悠煮了壶茶,两人分别斟了,各自坐定,这才笑道:“这有何难?岂不闻‘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句话?”千载道:“这句话我自是知晓,可此乃行军打仗之理,若是在战场上,自是行得通,可这是衙门办差。”老丈道:“一样一样,天下的道理往往都是如此,这官差抓人和行军打仗有何不同?他们第一日正是士气最盛,过后便是一日不如一日了,更何况如今官府纲纪废弛。不仅这些,你想想又有什么是例外的呢?孩童读书,第一日总是最认真的,之后便会有所懈怠;新官赴任,最初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可日后莫不慵懒;就连那农夫也概莫如是,种下种子之时要耕田浇水,用心呵护,可等苗长出来,哪里还会如开头那般?“千载将老丈的话仔细想了,果然如此,如此看来,这天下能够成为至理的,都并不只是只可用在某一处上,只不过世人狭隘,往往想不到这点,顿时也豁然开朗了,心中对老丈多了一份敬佩。

老丈见他懂了,笑道:”不错不错,孺子可教也。千载小友,成大事者,必先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思,思而后方能得矣。”千载道:“老丈教诲,千载铭记,自千载离开书院,已经很久没有人如此教导我了,今日听了,心中顿生亲切,请老丈允我已师礼相待!”赵老丈听了,捋了捋那一绺白须道:“哈哈哈,老朽何德何能,敢做巽斋先生高徒的老师,若被他知道了,不是要骂误人子弟?更何况老朽自在惯了,平日里只醉心于医卜修道,也没甚才学,这师礼便罢了。我二人就做个忘年之交,又何必为那世俗礼教所累?”赵老丈口中所说的巽斋先生,名叫欧阳守道,正是张千载在白鹭洲书院读书时的授业恩师,此人才学渊博,名满天下,乃当世大儒,赵老丈如此自谦,想来也并不为过,只是听他语气,倒似认识欧阳守道。千载忍不住问道:“老丈莫非认识先生?”

赵老丈笑道:“认识认识,想他十八年前中得进士,那日廷对,他竟在朝上拿那史弥远做文章,引经据典,针砭时弊,痛陈那宰相和御史谏官的不是,真是个好胆色,好才思,后来赵昀和我说起时,你却不知我心中何等痛快,正如那久旱之年听到一声雷霆!从那以后,我便暗中与他相交,引为知己。只是老朽隐居后,已十余年未见他了!”

千载听赵老丈说这段往事平淡无奇,可自己心中却似掀起惊涛骇浪,为何?并非因为他与巽斋先生相识,而是他口中所呼的这“赵昀”二字。这赵昀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天子,大宋的皇帝,这普天之下,谁敢直呼皇帝的名讳?这可是诛九族的罪名。可自老丈口中说出,他却和叫个小辈似的,千载想到他年岁比皇帝要大了许多,又也姓赵。这其中岂不蹊跷?

千载终是憋不住问道:“老丈,你这姓却和当今官家相同,莫非你是皇?”老丈打断道:“噫,什么人又有什么重要?老朽早不记得自己名字了。这皇家如何?普通百姓又如何?想那靖康二年,徽钦二帝被金人掳走时,老朽笃定,他们也宁可不曾出生于那帝王之家吧!如今天下,又是个风雨飘摇,山雨欲来。我这正是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尔。”千载道:“天下是大宋臣民的天下,若是人人自危,那谁人去抵抗蒙古铁蹄?难不成眼睁睁看她亡了?“老丈道:”你说的是,却也不是。“千载不解,老丈又道:“君为舟,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是皇帝贤明,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这天下便是所有臣民的天下;可若是皇帝昏庸,百姓食不果腹,民不聊生,那这天下则是皇帝一家的天下。你看看当今的朝廷,皇帝玩人丧德,玩物丧志,不理政事,巽斋先生说过:‘国事成败在宰相’,那奸相丁大全贾似道却横行无忌,一手遮天,这不能与天下人共有的天下,天下人岂不弃他而去?”千载道:“这正是‘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作为臣子,理应辅佐君王治理好天下,如本朝范文正公、王文公若是不能,难道不是臣子的过错?”赵老丈道:“千载所说不错,可似范王的又有几个?这臣子本应‘陈力就列,不能者止’,可现实却是‘名利二字一堵墙,高人皆在墙里藏’,你看看那丁大庆贾似道,莫不都是高人?所以说这世道就是一口大缸,若是缸内是红的,你跳进去,大体也会变红,可若这缸中已然全是黑的了,你跳到里面,不也是黑色了?再说说你,有人缕缕推荐你出仕,你不也是避而远之了吗?“千载道:“如此说来,我大概知道老丈为何要隐退了。朝堂之灵龟,终不如曳尾涂中自由快活啊!”赵老丈捋了捋胡须,抿了口茶,笑而不语。

千载看这杯中茶,望的入神,忽又说到:“那如此看来,我大宋百姓又当如何?难不成都归顺了那蒙古,任他亡国而视而不见?”赵老丈叹道:“千载,你可知这亡国与亡天下有何不同?“千载道:“有何不同?”老丈道:“这皇帝改了姓,国家换了号,便是亡国;而若是仁义充塞,道德沦丧,百姓荼毒,则天下亡矣!你看这华夏几千年,自虞夏商周至如今,又是换了多少家姓,改了多少国号,可那又如何?皇帝也还是皇帝,百姓也还是那百姓。天下兴盛,百姓苦,天下将亡,百姓更苦而已!“千载道:“依老丈之言,那还要那些忠臣名将做什么?也只是苦了百姓而已。当年的岳武穆,何苦还要穷毕生精力去光复我大宋河山?“赵老丈听了,也是苦思冥想,最后只淡淡说出两个字:”天道。“千载道:“何解?”老丈笑道:“天道运行,必借阴阳之力,这一阴一阳,此消彼长,彼消此长尔。”千载听了,似乎懂了又似乎不懂,可这世上又有多少人能真懂?古往今来,这天下大势,浩浩汤汤如大江东去,多少山丘沟壑妄图阻挡,却终被埋于江底,最终留下的,不都是那随波逐流,顺流而下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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