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笙像一只蝙蝠从空中落下的时候,在场的人吓得险些要昏过去。注定了不该出事,掉到离地面三米左右,筱笙被一根往外伸出竹竿挡了一下,然后掉在水沟里了。因此当时出现了两响,先是竹竿咿呀一声,然后是水花溅起的声音。这里是开发区,要是在城区,摔在水泥地面上,一百个筱笙也摔死了。
筱笙在降落的一瞬间,只想了一个问题:早知道就这样和世界告别,还不如大胆地追求秦苗,过把瘾再死,什么理想啊,人生价值啊,都抵不过能拥有一刻幸福的时光。想完这个问题,他就吓得昏过去了。救护车来了,众人把他抬上车的时候,筱笙醒了,他摸摸头上,是水,不是血,就说,不用去医院,我没事!经理说,没事就更好,但一定要去检查,这是老板的指示。到了医院,医生给他的伤口消毒,筱笙才感到痛。接着,医生抬起筱笙的一只腿,摇了摇,说,干脆把他扯下来!筱笙哭了,说,我没腿了吗?医生笑了,说,是你的裤子,要断成两截了!经理补充,可能是被脚手架划破的。
做了CT,照了X光,折腾到大半夜,还好,没发现大碍,真是菩萨保佑!公司老板说,先观察两天,没什么问题了,我就把工资结给你,送你回学校。
九三新闻专业的同学只要聚在一起,聊的最多最热烈的还是实习的见闻。李色说,妈的,电视台的主持人个个都很漂亮,从那里回来,就觉得我们学校没美女了。刚平说,我们跟着领导去吃饭,四个人一餐吃掉六百多元,够我半个学期的伙食费了!龅牙说,这算什么,我们领导打麻将一次输掉两千元,够我输几十次了,真敢玩……
而刚平忙碌起来了,他天天找雅林排练他们的节目。他们选择了陶然亭那个地方,那里恋爱的人少一些,来的大都是手里捧着书的人。刚平说,我请你吃冰。雅林说什么时候就说请吃冰。刚平说别的我请不起嘛。他们真的吃起今年的第一块冰来。他们一边吃着冰激凌,一边开始有感情地朗读。刚平读: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雅林读:
她是有
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
他们都倾注了感情地读,但每读完一句都会发出“嗖――”的一个拖着尾巴的音符,是他们吮冰激凌发出的声音。过往的人只要看刚平俩一眼,就都要在心里偷偷笑一回。
筱笙没事了,公司给了他六百元工资,让经理开车送他回学校。筱笙借了经理的大哥大,他要打个电话回家。他家没电话,他是拨到他家附近的一个小店里的,店老板会让父亲去接。筱笙说,我实习完了,对,我还去给广告公司画了路牌,不,不辛苦,挺好玩的,挣了六百块钱,我这个学期的钱就够了。父亲告诉他,家里的稻子长势不错,牛下了小牛犊了……筱笙听得直乐。经理一只手从方向盘里腾出来,伸向筱笙,筱笙才没再打了。
筱笙回到宿舍。宿舍里的人问,你的额头怎么啦?还有你的手臂?摔跤了?筱笙说,差点死了。筱笙把这段经历和宿舍里的人说了,个个都唏嘘不已。筱笙想爬到上铺去休息,但摔伤的地方一使劲还是痛,榔头几个人就将他托上去了。筱笙问刚平呢?榔头说,他呀,正忙着“五四”上节目,但听说要挑选,不知能不能选上。
吃午饭的时候,筱笙想爬起来,榔头制止了他,说我会给你带点回来吃。
小二和榔头这两条一长一短的影子一起出现在食堂,他们遇上了秦苗、刚平和雅林。刚平正气愤地说:“这些人根本不知什么叫文学,什么叫诗词,什么叫国宝!竟然说,就读那么一首诗,有什么好看的?”看他们的表情,听他们没头没尾的话,榔头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原来刚平和雅林的节目被刷下来了。还是小二抢了一个空,把筱笙摔伤的事跟秦苗说了。秦苗没能掩饰住她的紧张,说:“怎么搞的?严重吗?在哪里?”
秦苗跟着榔头、小二来到了宿舍。宿舍里的人见秦苗来了,都格外热情,特别是李色,赶紧送过来一杯水。秦苗没看茶杯,只在搜寻着筱笙的影子,热水就溅了几滴在她手上。李色说:“看把你紧张的,如果筱笙真有什么事,你还不知会怎样,我现在都很羡慕,不,是忌妒筱笙了。”
“是秦苗吗?我正在弥补睡眠呢,就被吵醒了!”筱笙从上铺探出头来,傻傻地笑。
“听说你受伤了,严重吗?”秦苗想到自己刚才的神态,窘得满脸通红。
“是摔了一跤,从十几米高的地方摔下来,我都以为没命了。到了医院,医生抬起我一条腿,晃了几下,就说,把它扯下来!我吓得差点要哭了,医生笑了,说,是你的裤腿磨烂了,帮你扯下来。”
秦苗被逗乐了,但只乐在嘴角边,心里头却涌上来一阵疼痛,而人到了笑着疼痛的时候,眼泪就会特别脆弱。秦苗扭过头去,吸了吸鼻子。舍友们都回避着秦苗的表情,李色干脆趁机出去了。
秦苗的神情没有躲过筱笙的眼睛,他更来劲了,他说:“我从空中下落的一刻,我就想到一个问题,我想,早知道要死,还不如……天啊,当时我想什么现在都忘了。”筱笙怎么好将当时的想法说出来呢,只好尴尬地看着秦苗傻笑。
秦苗还问了一些细节,直到确认筱笙没什么大碍,才端起杯茶,轻轻地、一口一口地吹起来。秦苗还想说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想看看筱笙,又不敢看,目光也不知停留在哪里好,只得又低下头去,轻轻地、一口一口地吹着早已凉了的那杯水。
最后话题就转移到了“红五月”文艺演出。秦苗将刚平节目被刷下来的事说了,最后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自言自语:“看来是没机会上这台对我们来说有着告别意义的晚会了,辅导员都急死了,问还能不能找谁演节目,可这么急,找谁呀?”筱笙说:“我要不受伤,说不定我能救救急呢。”他们就笑了,有的说:“难道你上去表演空中落体运动?再演一次你就玩蛋了。”有的说:“你想表演写文章?读诗都不行,写文章就更不行了。”筱笙说:“我有节目,但我就是害怕上台。”秦苗眼睛一亮,说:“你有什么节目,快点告诉我,我都急死了!”
本来筱笙是能演几个节目的,他唱歌还可以,又能演几个魔术,要是表演魔术的话,肯定有新意的。但秦苗真正想让他上的时候,他就害怕了,他真的缺少点儿胆量。他忙说,我这个节目需身手敏捷,可我早不摔晚不摔,偏偏这个时候摔着了,嗨。秦苗说,你怎么这样说话,什么时候也不要摔着了,行,你好好休息,有什么事让他们多帮着你点儿,节目的事我还会找你的。秦苗撂下了最后这句话,就出去了,显然,这事容不得筱笙推辞了。
秦苗走后,筱笙扭头对着墙壁。墙上粘着一只蚊子标本,不知是哪天夜里它在欢乐地歌唱的时候,被筱笙拍死了。是啊,人的命也不比蚊子坚强到哪儿去。前前后后的事反复在筱笙的脑子里滚动了一回,包括筱笙在死神那儿逃跑回来时想过的问题,这会儿也再次浮现在脑海里,供他检查校对。到底应该趁机快活,像李色那样追求温柔怀抱,还是暂时搁一搁,做完人生这一阶段更重要的考题?也许追求一时快乐,并不会严重到误了终生,但误入歧途的人,不就是从迈出一小步开始的吗?
筱笙就是这样一个奇怪的人,他总是希望自己走过的每一步,都能找到自己认同的理论依据。最后他决定,眼下该想想如何完成秦苗交给的演出任务,他觉得这件事得做,找出自己的薄弱环节,并勇于挑战它,这会比单纯地找机会接触秦苗更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