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少年人的神色一如既往的清寒,只寥寥数语。对林悉所说的击碎洞壁而出的话,只是随口搪塞,但这姑娘如此烂漫,轻轻易易地相信了他。那日伏羲崖下,林悉晕了过去,他四顾无策,正自忧急,忽然想起师父曾提到上古一种极为凶险的两伤法术:“紫微天祭”。这法术名字虽无甚出奇,却以施术者自身血肉为祭,凶险殊甚,但能在短时间内获取斗数之主紫微星的星辰之力,威力极大,直是通天彻地。因为这种法术经久失传,只在一本古书上提到寥寥几笔,师父也从未用过,只在传授他神通之时闲语提到,相传战神刑天便精擅此术。但刑天十九岁入大荒,败尽天下高手,号称战神,天下拱服,一生之中,也只用过两次紫微天祭而已。当时他苦无良策之下,只得按照记忆里古书的记载冒险一试,一用之下,“紫微天祭”果然威力惊神泣鬼,万钧巨石应声而被他推动,向外滚出,顿时天昏地暗,石屑飞溅。他抱起林悉,出得洞来,只觉阳光明媚,耀眼生花。能救怀中的少女,他实在欢喜,但以人力强抗天命,虽有绝世修为,也必遭果报。他本就有伤未愈,冒险行使这种上古法术,登时周身经脉尽如火焚,加之与混沌一战,伤及肺腑,自知神通难再,最多能恢复二三成罢了,但他怕林悉愧疚在心,对此事绝口不提。纵然萧君圭不说,他也早已察觉到自身的情况,既知这位前辈已然发现,便也不再隐瞒。萧君圭早就猜到必定另有缘故,但听闻他随口道来,也不禁又是惊骇,又是怜惜,沉吟道:“你年纪轻轻,修为便与我在伯仲之间,假以时日,天道可窥,如今尽都废了,实在可惜得很。孩子,这件事你可愿阿悉知晓?”霄衡微扬起脸,凝目望向渺远的明月,声音寂寞如万里之外的风雨:“还请前辈,终生不要提及此事。”萧君圭抚了抚他的额头,唇角笑意寥落:“少年人,当年我也曾,与你仿佛。”慕沁的婚礼定在半月之后。自她割腕自尽被救转后,慕漴便派人对她昼夜严加看管,多日来并无岔子。林悉对这位姑娘怜惜不已,但人家的兄长做主将她嫁人,自己可不方便插手多管,只在闲暇时,小心翼翼劝了慕漴几句,说穆长恭豺狼之性,绝不是慕姑娘的良配。但后者总是微笑不答,便如没听见一般。她只得罢了,黄昏时端个小火炉在廊下煎药,被那烟气熏得眼中火花直冒,见霄衡独坐在栏杆边,扶栏看花,便随口向他问起如何识得慕城主。霄衡微微一怔,淡淡道:“一年之前,我在一座酒楼初识慕漴。当时他见我独自坐在窗边,前来请我喝酒。那时我并不知道他是日照城的少主,见他为人慷慨,言谈举止不俗,便也不推辞,和他一起饮酒。他说道这酒楼里的酒并不醇厚,叫人又送了一坛美酒来,酒未开封,香气已然满溢整座酒楼,我也不禁暗暗称奇。他说那酒名叫‘一枕黄粱’,相传为酒仙杜康亲手所制,珍贵无比,他费尽千辛万苦,方才觅得一坛,请我品评。如此我们便算相识了,数日后我和他在城外相遇,一只凶猛的傲因兽突然向我们冲来,我尚未出手,他已拔刀杀了它,自己也受了点伤,我替他疗伤后,带着他回到日照城。次日他摆酒席请我宴饮,我生平不喜多语,他却指点天下风物,谈笑风生。说到后来,他忽然说到江湖中的人物,提到几个名字,说其中有一个人,虽然初出江湖,但声名之显赫,已然威慑天下。尤其是这人修习的长生真气,能起死生,活白骨,是天下人梦寐以求的疗伤圣物。初时我听他评点天下人物时,尚且不曾留神,但他说到这儿时,我却知道他是在说我了,心想原来他早知我是谁,如此大费周章地接近我,必然是有事相求。我不愿和他拐弯抹角地多说,当下直言我便是霄衡,问他所为何事。他突然对我跪了下来,说他有一胞妹,出生之时便身带寒疾,遍寻天下名医,却无人能治,只能靠人参、灵芝等物支撑性命。如今他妹妹的寒疾愈加深重,有一位大夫忽然说道,曾在古籍上看过,世上有真气名‘长生’者,不但威力惊神泣鬼,而且善能医治百病,起死回生。只是这种神通是上古大神烛龙所创,失传已久。后来他偶然听说我修习长生真气,便千方百计打探到我的行程,前来相求,说道只要我肯救他妹妹的性命,待他继承日照城之后,甘愿举城相送。”林悉心念飞转,蓦地想起师尊曾提到的上古之事。相传上古有一位古神名为烛龙,生于盘古之后,神力无穷,睁瞑昼夜,吐息春秋,连当年纵横大荒的伏羲神帝,也是烛龙的亲传弟子,由他至伏羲而流传至今的长生真气,其威力可想而知。她正胡思乱想之际,只听霄衡续道:“我并不稀罕什么举城相送,但男儿膝下有黄金,他肯为他妹妹向我下跪相求,可见手足之情深厚,有此一跪,我便答应救他妹妹。那时我和他一同前去城主府里,见到他妹妹,当时她极为孱弱,倒在病床上,几乎难以呼吸,但姿容秀丽,的确是个美人。”林悉闻言,呆了一呆,撅嘴嗔道:“喂,你觉得慕姑娘很美么?”霄衡一愣,不禁哑然:“我不过是实话实说,对慕姑娘并无他意,阿悉,我并非以貌取人之人。”林悉听他说他自己并不以貌取人,联系到艳丽无双的水容遥,心想以水容遥之绝色,霄衡也视若无睹,并不区别对待,想来他说的是实话,禁不住心花怒放,嫣然笑道:“好,我相信你,你接着说。”霄衡微微一笑,续道:“当时我眼见他妹妹病得严重,便替她输送长生真气,这些真气于我而言并不重要,却令这位孱弱的姑娘得以恢复生机,数日之间,甚至已能够出房散步。那时慕漴见她好了许多,欣喜欲狂,再三向我道谢,说道如此深恩,不知何以为谢才是。但慕姑娘的病是生来便带着的寒疾,天下并无可以根治之法,我的长生真气虽然可以替她续命,但也不能完全治好她的寒疾。我说了这之后,见慕漴脸色剧变,从满脸喜悦变成无限凄凉,心中不忍,便答应以后每年都来日照城,替慕姑娘输送长生真气,以延续她的性命。阿悉,那时我和你在日照城里吃了饭却没有银子,便承蒙慕漴替咱们付钱,那时你只道我们和他初识,其实我早已和他相识在先了。”林悉点头笑道:“原来如此。”霄衡叹道:“这位姑娘自幼幽居深闺,除了她哥哥之外,极少见过别的青年男子,何况,慕漴虽然风流多情,对她却实在很是宠爱呵护,年深日久,慕姑娘不免芳心错寄。只是在慕漴心里,这妹妹虽然重要,比起别的,却是不如了。”林悉笑眯眯地端起熬好的药汁,坐到他身边,眨眼道:“慕姑娘也曾见过你呀,要不是她先喜欢上了她哥哥,说不定也会对你念念不忘呢。”他低头道:“休胡说。”明明是带些警告甚至恐吓的语气,但少年的眉眼沐在夕阳之中,却勾勒出无限温柔轮廓。林悉心头一软,安心似的抚慰他道:“好,是我不对,你原谅我,下次再也不胡说八道啦。”霄衡微笑道:“要你不胡说,只怕也难得紧。”林悉嘻嘻一笑:“你叫我不胡说,我便听话。”说着拿调羹试了试药汤,想起他嗜甜,不禁皱眉:“这药真苦,你不要怕,乖乖喝完好不好?师尊说了,这药得连喝一个月,才能复原呢。等你好了,我做桂花糖给你吃。”霄衡接过碗来,一气饮尽:“我并不怕苦。只怕尝过了甜的滋味,便从此眷恋难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