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他十岁的时候,天山上常年冰雪不化,人迹罕至。那时节,霄衡还是个孩子,和师父两个人住在山谷之中,从不外出,那时林梦琊和柳旷早已出师下山,昆仑清寒,只余这师徒二人。他白日里随师父练剑,心无旁骛,夜里独自一人,并无玩伴,却是异常的孤单寂寥,于是他一遍遍记诵师父传授的武功法诀,直到倒背如流,再也不会忘记。师父常常拍着他头,哈哈大笑,说这小子根骨极佳,天资颖悟,实是练武的不世奇才,又这么肯用功,将来青出于蓝,未可限量。他知道他师父是个绝顶高手,因为师父若要杀一个人,无论那个人武功多么高强,心思多么狡诈,都注定了要和阎王相见。师父时时出谷去,每次回来,革囊里总是盛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头,有时是个怙恶不悛的大盗,有时是个骄奢淫逸的大官。师父性情疏朗潇洒,最爱饮酒,在喝醉了之后,总是刀击人头,纵声高歌。那时候他年纪还小,不知道为什么师父喝醉了,唱着唱着,突然会放声痛哭起来。难道师父那样豪迈洒脱的人物,心里也会藏着一件忘不了的伤心事么?那一年的深冬更是严寒,大雪满谷,一切都被掩埋在白雪之中。师父又出了谷去,说是与故人有约,即便远在海角天涯,上至碧落下黄泉,也要赶去见她一面。他一个人在试剑谷里练剑,四下里一片寂静,连只鸟儿也不见,只隐约听见落雪窸窣的声音,遥远悠长,山中岁月,寂寞如斯。突然之间,他听到了一个轻轻的脚步之声。师父玄功通神,踏雪无痕,走路从来都没有声音的,此刻只怕是来了敌人,于是他握紧长剑,转头望去。一个满身风雪的年轻人缓缓走进试剑谷来,一身素袍,神色憔悴,但生得却好,看去和蔼温柔。霄衡握紧了手中的剑,冷声喝问:“阁下是谁?为何擅入昆仑?”那年轻人看见了他,勉强一笑,道:“我是林梦琊,师父呢?”他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可是他的笑分外柔和,就好像春风吹化了湖面上的寒冰,吹开了缤纷的落英。霄衡曾经听师父说过,自己的大师兄叫做林梦琊,是个很厉害的人,师父言谈之间,对这位大弟子很是推许。林梦琊却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厉害,刚问了一句“师父在哪?”就突然摔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他受了很严重的伤,伤口流出来的鲜血染红了一大片冰雪,惊心动魄。他大吃一惊之下,急忙将林梦琊拖回温暖的屋子里,找来灵药替他止血疗伤。半日之后,师父冒着风雪归来,像是喝了不少酒,走起路来也摇摇晃晃的,在见到心爱的大弟子返回昆仑之时,他才怔了一怔,道:“梦琊,你回来了?”林梦琊麻木地任六岁霄衡替他裹伤,目光空洞:“师父,长安死了。”霄衡默不作声地替师兄裹好伤处,又去给师父取来醒酒石。回来的时候,他看见师兄神色无限凄楚,听见师兄追问师父:“师父,到底这世上有没有黄泉,有没有来生,有没有那无数幽魂徘徊的奈何桥?”他听见师父一字字地回答:“梦琊,倘若有来生,为师亦不会错过……她……以至于抱憾终身。”师兄悲哀地笑了一笑,神色愈发地凄茫起来,喃喃道:“是啊,长安是山鬼,没有魂魄,她入不了轮回,自然也没有来世,三生石……三生石上,也不会有她的旧精魂。”幽冥之事,终属渺茫。☆、十岁的霄衡不懂他们两个人的悲伤,他自幼不苟言笑,只沉默着将醒酒石递到师父手里。两日后,林梦琊重伤而死,只留下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石,他回到昆仑来时,受伤就已极重,却坚持不肯让师父给他疗伤,想必是因为长安已死,心灰意冷,不愿再活下去。师父悲痛欲绝之下,咬牙切齿说:“杀梦琊者,必是萧君圭,江湖上除了姓萧的,谁能够重伤我的弟子?”萧君圭!这个名字镌刻在霄衡的记忆里。他一直在想,什么样的人物,才能将偃甲之术通天彻地的林梦琊重伤至此,又是什么样的女子,才能让林梦琊彻底断绝求生之念。霄衡的武功越来越高,他是个极聪明的人,无论学什么,都如有神助,连师父都说,霄衡是他最得意的弟子。但师父不许他下山,说是除非有一天,他能够胜过自己,青出于蓝。在霄衡十七岁的时候,他觉得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当他的长剑一毫不差地直指师父的咽喉时,师父欣慰地笑了,他仿佛看到江湖上即将开启的盛世。这盛世只为他的弟子一个人而开启。就是在霄衡十七岁的那一年,师父在一个雪夜悄然坐化,将林梦琊那块晶莹玲珑的玉石留了给他。霄衡习武之余,也曾饱读古书,认得这玉石是传说中的三生石,能将佩戴者所有的经历都照影在玉石之上,历经千年而不减毫厘。但一块三生石,终生只能有一个佩戴者,一旦和佩戴者订下血契,便只会照影下这个佩戴者的生平,且只有与佩戴者有血缘之亲的人才能解开三生石的封印,看到那些上一任佩戴者的尘烟往事。是夜,三人宿在一间客栈里,赵伯雍身上有的是银子,出手又大方之极,给三人都要了一间上房,林悉自下山以来,第一次住得如此舒适,不禁对这惫懒少年好感大增。用过晚膳之后,霄衡将三生石递给林悉,道:“这个给你。”林悉对着这块三生石,怔了一怔,她曾听师尊说过,三生石是仙人留在世上的神物,威力神奇,极为罕见,即便以师尊之能,也不曾寻到半块三生石,却不知霄衡从何处得来。霄衡眉如笼烟,轻声道:“这是你爹爹留下来的遗物,上面记载了他的生平,你若好奇,不妨看看。但咱们不知道他在上面用了什么秘术,此刻只有你用血契来开启了。”将那晶莹剔透的三生石放在她手里,微微一笑,示意一切都由她来决定。林悉咬了咬唇,取出一柄小刀,割破手指,将指尖上的一滴血小心翼翼滴在三生石上。三生石本就晶莹欲滴,血珠滴在上面之后,更是光彩四射,耀目生花,美玉似的晶体渐渐流动起来。那些烟云般的往事也从历史的尘封里缓缓解印,苒苒在霄衡、林悉面前铺开一幅清丽冷隽的画卷,画卷之中山河动荡,日月穿梭,都因一个少女的笑容而没了颜色。多年后的林梦琊不曾想到,他只能在余生的岁月之中,断肠声里,独忆平生。小时候的林梦琊是个俊秀脱俗的少年,无论站在哪儿,哪儿的背景就都可入画。生得好看的孩子,到哪都会讨别人喜欢,他的师父第一眼见到这个粉雕玉琢的娃娃时,就打定了主意,要收这个孩子为徒。林梦琊出身于一个声望鼎盛的世家大族,是他父亲的第六个孩子,也是最好看的一个孩子,但上天给予了他绝秀容颜的恩赐,也残忍地收回了他母亲的性命。他的母亲留给他唯一的遗物,便是一块晶莹透明的玉石,那玉石滑润柔和,触手生温,是难得的上品,他一出生,这块玉石便挂在他脖子上,从未取下,后来他听师父解释,才明白这是四海之中极罕见的三生石,自他一出生,便和他订下血契。林梦琊从小失母,孤苦伶仃,自幼在世家大族的尔虞我诈里长大,活得很艰辛,是以师父问他,愿不愿意随自己去昆仑学艺的时候,少年梦琊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他父亲本来舍不得把儿子送去学艺,但禁不住几个小妾的撺掇,又见林梦琊去意坚决,就糊里糊涂地答应了。初上昆仑的时候,林梦琊才七岁,因为怕冷,被师父紧紧地裹在白狐裘之中,小小的身躯显得分外臃肿,独自站在雪地里的身影,让人无端地觉得,人生真是寂寞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