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向有自知之明,知道无论如何,也挡不下霄衡,此时阖府均知,她是个蛇蝎心肠,一个谋害亲夫的女子,与其活着成为他的耻辱,不如从容图个了断。但她为何定要撞上南旷微的长剑,死在夫君手下,只怕谁也不能解释,也许是因为她的命运由他改写,自当由他写下终局。林悉不知道这样的女子,能不能在传奇上留下一笔。传奇发生的时候,总无人知觉它是传奇,只有在一代代的相传之中不断加工润色,方才渐渐高明起来。好比多年后成为爱情模范的梁山伯和祝英台,在他们活着之时,并没有一个人正儿八经有将他们的爱情以传奇的眼光看待,那时不过是一介清贫书生攀上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引诱得那小姐抛弃标准高富帅的未婚夫,与穷书生私定鸳盟的故事,很值得被孔门夫子们大加指摘。不晓得为何过了几百年,竟衍生成一段荡气回肠的传说,其刻骨铭心生死相许的程度,真是天地为之惊,鬼神为之泣,只怕梁山伯、祝英台自个儿知道了,也要为之惊奇,敢情自己竟是这么的痴情旖旎,至死不渝。看来真正有价值的,还是时光,也不过是时光。炼魂珠似有灵性,折射完毕,便敛去璀璨光华,回复朴实无华的乌黑面貌,在半空中滴溜溜一转,精准地钻入了南旷微的袍袖之中。南旷微冷鸷依旧,一张面瘫的脸上未见喜怒,他的脸色确乎有些苍白,但那又仿佛只是月光。林悉想了想,冒着得罪他的风险,问道:“南城主,你为何不伤心?”南旷微顿了一顿,道:“嗯?”林悉小心翼翼道:“我从前读我们山上藏经阁的古书,也有这样因误会错过的故事,一般都是女主死后,男主才知道了真相,于是伤心欲绝,自刎殉情来着……”南旷微略一沉吟,正色道:“林姑娘,你杂书看多了。”顿了一顿,诚恳地告诫道:“以后少读这些乱七八糟的书,对你有好处。”林悉讪讪地嘿笑了两声,有些没好意思起来。古书里终是虚妄。于他,她是过客,于她,他是传奇。月光下南旷微神情阴鸷冷漠,林悉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他有半分要为何望舒殉情的打算,想这人真是冷心冷面,至于极点,虽内心深处很有个替何望舒不值的意思,但人死不能复生,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只得颓然作罢。彼时已过三更,月朗星沉,她有礼貌地道过别之后,便回到自己房里,一夕安睡无梦。☆、月上柳梢头,日上三竿头。林悉因忙着观看南旷微和何望舒之间的一段爱恨情仇,错过了宿头,回房倒头就睡,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不知东方之既白,她那九位师兄弟妹闯进来的时候,她也未曾知觉。她睡觉一向实打实,给杨篁几声温柔的呼唤,犹自沉酣。温轩果断道:“大师兄,你这招明显对这丫头不管用。”走上前来,毫不客气地一把扯起,叫了一声“林丫头”,竟运上了师门独传的清心诀,其功效类似于佛门的狮子吼。林悉耳廓一震,终于不负所望地给震醒了,她愣了愣神,眼前撞进一张秀美面庞,白发似雪,不是三师弟是谁?不禁怒喝:“姓温的,谁叫你跑进我房里的?男女授受不亲你不知道吗?”温轩笑得阴阳怪气:“男女授受不亲?敢情你是女的?恕我眼拙,这么多年竟没看出来。”林悉正有吐血的冲动,旁边钻出云方的脑袋,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困惑:“师姐,咱们从小一起长大,饭一块儿吃,觉一块儿睡,你干嘛对三师兄发这么大的火?”太华山十人年纪相仿,又从小一起住在太华山上,彼此情谊委实亲厚,不啻于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虽年岁渐长,彼此也没什么避忌,加之九人一同进屋,更无可避嫌之处。林悉一拉被子,脸现悲愤:“你们一起进来也就罢了,若是温轩这厮偷偷溜进来,觊觎你师姐的美貌,心怀不轨,岂非毁了你师姐一世清名?”温轩从上到下打量她一番,一脸欠揍的笑容:“林悉,你很缺乏自知之明,本少爷对你这种层次的姿色完全不感兴趣。”林悉的无名火噌的一声,顿时烧得旺盛,跳起来就想揍他一拳。旁边伸来一只白玉般的手掌,将她右手缓缓拉回,柔声劝道:“师妹无需动气,是我等有要事相商,等了许久,尚不见师妹醒来,所以冒昧了。”林悉怔了一怔,这才发觉杨篁坐在床边的一把紫檀木椅上,脸上顿然红了,没来由地结巴起来:“师兄,你也来啦,你坐啊,请坐。”话音刚落,她便反应过来,瞥见温轩一脸鄙夷的古怪神气,更是羞恼交加,只恨这城主府装修很下本钱,大理石地面严丝合缝,此刻想找到一条地缝甚难,甚难。杨篁倒是保持着一贯的礼貌:“多谢师妹,我已经坐下了。”林悉继续结巴:“哦,师兄,不知有什么要事相商啊?我,我都听师兄的。”杨篁微微一笑,温言道:“师妹醒得晚了些,适才南城主来拜访我等,提出近日将有一个人前来刺杀他,希望我们能助他将此人击退,我见他贵为城主,对我们却礼敬有加,已经应允了。”众师弟妹一齐点头。林悉不料南旷微做事如此神速,一个清早就把众同门尽都收服,惊讶之余,也不禁感叹此人心机深远,狠辣过人,才失去了一位情深意重的夫人,居然便想着招揽太华山弟子为他效力,正欲将昨晚的见闻抖露出来,转念一想,这段故事说来话长,即便长话短说也需耗些时辰,那就以后慢慢再说罢。只是不知那霄衡何等人物,竟能引起南旷微如此重视,又让何望舒如此惧怕,仅凭妙手空空儿临死前提了他的名字,就害死了望舒一条性命。在她心里,这人的形象已经近似于妖鬼夜叉,闻言只闷声而答:“南城主武功很高啊,他府里侍卫又这么多,个个武艺高强,官腔十足,哪用得上咱们?”杨篁蔼声道:“据南城主说,那刺客名为霄衡,此人武功,仿佛不逊咱们的师尊。”林悉登时气为之馁,一脸悻悻然:“既然不逊师尊,咱们可没一个人能打得过,还是算了吧,师尊说过,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承沅奇道:“师尊什么时候说过这等话?他老人家不是一直教我们随时随地,把握时机造浮屠么?”林悉一时语塞,她随口捏造师尊语录,给承沅一问,急切间难以找话反驳,当下强行转变话题:“什么老人家?师尊哪里老啦?你不要欺师尊云游未归,就质疑他迷倒天下女子的魅力,好吗?”步宛青嫣然道:“师姐,南城主说了,此事若成,报酬极其丰厚呢。”林悉果断道:“那还等什么?容渊,这就开工罢!”太华山师尊萧君圭是个不世初的人物,少年时就已纵横江湖,学得诸般稀奇古怪的本事,他的诸位徒儿天赋相异,性子不一,学的技艺也就不同。杨篁武功绝顶,林悉精擅读心御兽,温轩轻功无双,巫恒用毒如神,承沅易容术妙绝天下,容渊号称“不忘生”,步宛青机关天下无对,云方医术直追扁鹊,洛烟兰琴棋书画诸般皆通,柔萝的厨艺足可勾引得小狴背弃旧主,弃暗投明。林悉所言开工,正是叫容渊布阵,他对一切古书熟极而流,书上记载的古阵法也是历历在目,由他用奇门遁甲之术阻住霄衡,的确是个好主意。容渊心领神会,咳了咳,背书似的说道:“咱们便布一个天一遁甲阵吧。《天一遁甲经》曰:‘九天之上,可以陈兵,九地之下,可以伏藏。常以直符加时干。后一所临宫为九天,后二所临宫为九地。地者静而利藏,天者动而利动。故魏武不明于遁,以九地为山川、九天为天时也。夫以天一太乙之遁幽微,知而用之,故全也。’若通其术,即能上通九天,下贯九野,以此法足以横行天下。如今咱们只对付一人,又有这么多高手,布个小型的天一遁甲阵已经绰绰有余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