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贞睨他,“不是你,难道是我?”
徐采左右一看,奴婢内官们都远远站着,池塘里连只小船也没有,更别说船夫。残荷倒离岸边不远,不至于淹死人,但这一脚淤泥踩下去,上岸可怎么见人?他强颜欢笑,“臣又哪里得罪殿下了,殿下要这样折腾臣?”
“不要啰嗦了。”吉贞很粗暴,“快去。”
徐采无计可施,轻轻叹口气,放下笔,走到岸边,试图用枯枝把残荷勾过来,半个身子险险悬在水边,提心吊胆的。不幸脚下一滑,整个人摔进淤泥里去。他浑身恶臭,袖口和裤边卷起老高,狼狈地上了岸,将残荷丢在吉贞面前。
吉贞一脚将残荷踢开,说:“太臭了,拿走拿走。”
徐采忍气吞声,又把残荷丢回了池塘里,走回来对吉贞道:“殿下满意了?”
吉贞嫣然一笑。
徐采也纳闷了,“怪事,我这辈子最难堪的时候,都在殿下面前。”拎着湿漉漉的襕边,他找了一圈,坐在附近山石上,等宫婢送水来。等水的间隙,他侧首看着吉贞,温柔地说:“武威郡王最近在京城,殿下是为这事烦恼?”
吉贞顿时爆发了,“最近宫里人人都把武威郡王四个字挂在嘴上,烦极了!难得这里能有片刻清静,你又提。”
“他在殿下心里,臣提不提,又有何碍?”见吉贞登时冷脸,他敛容,换个说法,“臣不是那个意思。臣是说:殿下的心事,的确与武威郡王有关——臣也在猜,他这趟突然进京,是为的什么。”
吉贞回眸注视他,“你说,他为的什么呢?”
徐采温柔的眼神凝结,他说:“武威郡王本欲图谋西北三镇,不料横生枝节,不得已铩羽而归,他怎么肯善罢甘休?朝廷欲废滕王,机事不密,走漏了消息,武威郡王知道了,当然要分一杯羹。岭南虽僻远,安南连接远洋,四方贡赋物产都自安南源源输入,得了安南,何愁天下资货财利不尽入我囊中?”
吉贞不惊讶,却也沉默了许久。“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不足为奇。”她说着站起来,“不早了,我回宫了。”
“臣送殿下。”徐采拖着两腿泥,客套地说。
“还是我送你吧。”吉贞看他那一副肮脏样,有些同情,“你这个样子走在街坊,恐怕明天城里就传开了。”
“多谢殿下。”徐采感激不尽,随吉贞出府,上了车,空间顿时密闭起来,两人宛如隔了楚河汉界,相距极远地坐着。在车里,吉贞戴上了幕篱,两人各怀心事走了半程,吉贞想起一事,说道:“听说有朝臣奏议,要荐你做起居郎,太后的意思,是要准奏。”
“哦?”徐采只简单应了一声,不露端倪。
吉贞扭头看他,神色慧黠,“刚一起复,就进了门下,也不知是徐度仙余威犹在呢,还是太后对你十分偏爱。”
徐采含义莫名地一笑,“臣倒宁愿是前者了。”
“太后对你不薄,你该进宫谢恩。”
“……不了吧。”徐采不大情愿地说。
“放心吧。”吉贞没来由地突然说了一句。
徐采定睛,想要看透面纱下她的神情。朦朦胧胧的,却只看见她似乎微微笑了一下,再也无话。
车行至内城门口,外头一阵喧哗,车身一顿,又晃了几晃,吉贞皱眉,隔帘问外头的桃符,“什么事?”
桃符见眼前许多的铠甲士兵,和城门守卫混杂在一团,腰间锋刃明晃晃刺目,战马嘶鸣,乌鞭在头顶挥舞着,风声雷动的,她也一时搞不清楚状况,徐采命桃符上来,他跳下车去。外头说话声透过布帘传入车内,吉贞的脸突然如三九寒霜,雪白中透着冷意。
车帘微动,徐采温和的声音隔帘入耳,“殿下,是遇上了武威郡王。两队素不相识,因此稍微起了些冲突。”
吉贞道:“方才谁和你争论?”
对方十数名骑士都在马上。习武的人,耳聪目明,又全神贯注地留意车里动静,将吉贞和徐采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不等徐采回答,一人已经跳下马来,飞快地走到车前,高声道:“平卢军行军司马杨寂见过殿下。”
吉贞道:“刚才听杨司马和徐采争执,说武威郡王位尊权重,宵衣旰食,一定要先进城,似乎很专横呢。”
杨寂汗颜,“臣……”支吾几句,硬着头皮道:“是臣鲁莽。”他接连看了几眼徐采,才让开身形,客气至极地说:“请殿下先行。”
吉贞冷颜对着犹自微颤的车壁,不知过了多久,混沌的脑海中仿佛被利刃劈过,总算有丝清明乍现。她说:“武威郡王贵人事忙,你们先走吧。”
片刻之后,杨寂又走了回来,拱手道:“郡王说殿下为尊,于礼该殿下先走。”他话音未落,这些范阳来的骑士们都退至道边,安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