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是出乎戴申的意料之外。他笑着摇头,将吉贞肩头的蜀衫扯下,手臂一展,抛下城去,“不认识她,这个总认识吧?”
温泌不禁驱马上前,仰脸之际,那轻薄的蜀衫如一片苍灰色的云,飘然落在他的脸上。温泌呼吸顿止,睫毛一扬,将蜀衫自马背上拾了起来,衣袖上缝补的针脚映入眼帘。
他抓着蜀衫,垂头沉吟许久,最终手一松,将蜀衫丢开,调转马头,背对城门走向营寨。
戴申目不转睛,盯着温泌,见他退开,他心怀大畅,发出一阵笑声。
笑声辄止。温泌蓦地转身,一脸阴沉果决,他掣箭,引弓,抬起手臂,“嗡”一声锐鸣,利箭脱弦。这箭簇极重,挟风呼啸而来,到了面前仍不堕威力。吉贞血液凝结,盯着那漆黑的箭尖,竟不知道对准的是自己还是戴申。
戴申面色微变,十指如钩,生生攫进吉贞肩头猛然一推,自己仓皇倒退几步,见那利箭自两人面门间飞过,深深嵌进值房的窗棂中。
突生变故,戴申有一瞬间的错愕,未及出声,见温泌策马到了城下,掣箭又要射,这次分明是对准的自己。他一声令下,城头守兵立即鸣金威慑,一阵乱箭飞往城下。
温泌引弓对准城头,幽黑的双眸顺着箭尖的方向,一动不动凝视着吉贞,天光透过睫毛,在眼里闪动了一下,他缓缓放下弓。吉贞眼里热意涌动,却没有掉泪,喉头梗塞得一声也发不出,唯有双唇在微微颤抖。
戴申抬手,令众将退后,上前打量几眼温泌,他啧啧道,“果然我不及你狠心。这个女人身怀有孕,你却不肯为了她退让一步?”
温泌攥着弓,沉默片刻,说道:“你要怎么样?”他眸光缓缓掠过吉贞,又道:“即便我愿意退兵,平卢军千千万万的将士也不会答应。”
戴申自老狼沟一战,谋算许久,至此,方才正色道:“陇右几战胜负难分,再僵持下去也是无益。何如你我在金城立下盟约,我自撤兵,连同朔方人马一起退往岭南,西北三镇尽数归你,你即刻令耶律退回契丹本部,三年内不得进犯江南。”
双方士兵中顿时人声鼎沸。温泌一怔,这岂不正中下怀?他颔首道:“好。”
戴申笑道:“你别答应得太快——我还要请武威郡王你单刀赴会,亲自进金城来与我签订盟约,你敢不敢?”
韩约惊得魂飞魄散,脱口道:“不行!”
戴申胸有成竹,他瞥一眼吉贞,“郡王不愿意,我只好请她随我一同下江南,免得郡王出尔反尔,路上再设伏兵。”
吉贞道:“我随你下江南。”
戴申道,“我倒是可以。只不知道旅途劳顿,娘子玉体受不受得住呢。”
韩约听不见城上戴申和吉贞的对话,只眼睁睁看着温泌,见他脸色凝重,只是拧眉沉思,韩约顿觉不妙,上前附耳道:“天泉,不可以!戴申是要使诈赚你进城,你落在他手中,性命安在?”
温泌一笑,问韩约道:“当初在河东,戴申打算火烧蒙山,你我怎么说的?”
韩约疑惑道:“怎么?”
温泌道:“我说,若是真落在他手里,大不了叫他阿耶就是了。我早想过这一天了。”
韩约道:“这不是叫不叫阿耶,他是要你的命啊!”
温泌道:“他即便想杀我,也不敢在陇右动手,否则回不了岭南。”
韩约急得脸庞紫胀,要骂温泌色令智昏,拿自己去换吉贞,又不忍心,豪放不羁的一个汉子,眼眶都红了,温泌却只是微笑,说道:“你护送公主回晋阳后,可转告杨寂,不得为难她。平卢军的铜符我放在陛下寝殿的玛瑙匣里,连公主都不知道,你取到铜符,要妥善保管。”拍了拍韩约的肩膀,他跳下马,孤身一人,在万众瞩目之下,自大开的城门走了进去。
戴申在城内,看着那道英挺的身影迎面而来,不免有了几分钦服,他亦一笑,对左右道:“设宴,我要请武威郡王。”
温泌来到戴申面前,随意对他拱了拱手。
“请。”戴申抬手,转而对吉贞温和地点了点头,“殿下,请吧。”
吉贞在城楼上好一番惊吓和担忧,此刻身心俱疲,默然站了一会,见温泌和戴申已经并肩走远,才缓步跟了上去。回到衙署,侍婢们已经将宴席备好,请贵客入席,吉贞道:“稍等。”自回后堂,换下男装,穿上襦裙,对着铜镜慢慢梳理乌发。
镜子里映着一张雪白无色的脸。她略一踯躅,问晁氏道:“娘子行囊里有胭脂吗?”
“有口脂。”晁氏道,不明白在这种境遇下,她竟还有心思浓妆艳饰。
吉贞染了口脂,挽起乌发,来到正堂。一张乌案,摆着仓促置备的酒菜。菜自然是无人问津,酒却源源不断地送了上来,温好的流霞酿,散发着熏人欲醉的芬芳。戴申心情甚佳,摇晃着酒杯,说:“这是先父在世时爱喝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