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送曹荇的家人回去吧。”温泌道,他独自坐在灞桥边草庐中,草庐外的随众,一半是进奏院侍卫,一半是金吾卫。曹荇才刚刚离去,烫好的酒已经凉了,温泌吃了一口凉酒,把腰刀放在石案上,他看了杨寂一眼,“去吧,要是徐采去留邸请罪,你让他来这里找我。”
杨寂看温泌那个脸色,知道是又想起了弥山。他深恨自己多嘴,不放心地叮嘱温泌一眼,“别闹出人命,毕竟时机未到,在京城惹出祸来,你我难以脱身。”
“知道了。”温泌颔首,对杨寂摆摆手,自斟自酌起来。
日色沉暮,风卷着雪,掀起劈天盖地的白雾,将万物都笼罩其中。车马渐稀,人踪全无,桥上与水畔,都是茫茫一片,唯有一方草庐和数个黑点,是着甲胄的卫士。
徐采在远处驻足良久,慢慢走来。温泌偏头看着那个越来越近的身影,徐采穿的不多,青色襕袍,走在暮色将天地勾勒出的粗浅线条中,像白描图中一抹山水色。
“武威郡王。”徐采站在草庐外,不慌不忙地对温泌施礼。
“来的这么早。”温泌看了看天色,漫不经心地,“迫不及待来送死?”
“在下眼睛不好,一入夜便找不着路。”
“眼睛不好,逃命倒挺快。”温泌嘲讽他。
徐采苦笑一声,“郡王的刀太快,在下竭尽全力,才保得一命。”他今日出门满腹心事,裘衣也忘了穿,站在雪地里,头发都打湿了,冷意侵入肌体。徐采见温泌突然转了性,不喊打喊杀,简直要和他促膝交谈的意思。气氛越平静,徐采越没底。心里有个古怪的念头,他咳了一声,说:“郡王,在下如今在朝为官,不宜和郡王交往太密……”
温泌瞥他一眼,稍顿,回过味来,他啧啧摇头,“难道你以为我还有笼络你的意思?”
徐采端正了面孔,说:“在下不敢这样想。在下与郡王素无交情,无话可说,郡王要在下如何请罪,直言便是。”他深吸口气,敛袍走进草庐,毅然决然地想:要下跪,叩首,抑或被掌掴,打断腿,都咬牙忍了。难不成他割了自己的舌?想到这个,徐采悚然一惊,谨慎地闭上了嘴,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又多嘴多舌惹他发怒。
“进来干什么?”温泌抓起刀柄,他坐着没动,对徐采扬了扬下颌,“往后退。”
徐采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后退几步,看见温泌拿起了刀,他手在袖中微微握拳。温泌持刀,一步步往前逼,徐采被迫退出草庐。天色更暗了,他看不清左右,索性一脸冷肃,目不斜视地往后走。忽然脚下一冷,他身子一歪,站住了。到河畔了,背后就是灞水。
“怎么不动了?”温泌扬唇,一副玩闹的轻松状。
徐采久不来灞桥,不记得此刻的灞水是否结冰了。不结冰还好,落水最多冻僵,如有路人经过,尚有几分生机,若结了薄冰,一脚跌入冰窟,哪有活路?他终于有丝动容,“郡王要在下的命?”
“不错。”温泌理所应当地点头,“难不成你以为我约你来喝酒?”
进奏院的侍卫早得了杨寂嘱咐,见势头不对,忙上来低声对温泌道:“使君,杨司马请你千万别闹出人命。”
温泌置若罔闻,他拔刀出鞘,雪亮的刀尖对准徐采,“走。”
“郡王怕朝廷责难,想逼某自己投湖自尽?”徐采盯着温泌的轮廓,青白的雪色中,他看不清对方的眉目,只觉得这个人也如跃鞘而出的刀光,散发着冰寒肃杀的气息。徐采淡淡一笑:“我不自尽,你要杀我,你就动手。带了兵刃,总不是吓唬人的吧?”
“你真以为我不敢?”温泌冷嗤,“今天我一定杀你,谁说也没用。但是我觉得,一刀杀了你没有意思,”他“铿”一声将刀送回鞘中,“河东一役,你怎么暗算我的,我今天要尽数奉还给你。这里有两桶箭,兴许射不死你,或许你落水而逃,都算你福大命大。”他将劝阻的侍卫一脚踢开,高声道:“一起放箭!”
徐采茫然睁大双眼,他看不清,不知道箭从哪里来,躲也不知如何躲,只闻耳边风声飒飒,有飞箭贴着发鬓而过。他惊出一声冷汗,疾言厉色大骂道:“果然是个条疯狗!”箭支的声音更加密集,有几支就落在他脚下,徐采呼吸顿急,不由后退几步,踩入水中,彻骨的冷意顿时侵占四肢百骸。
“使君!”有侍卫拎着灯笼寻了过来,在草庐边大声疾呼,随后冲到温泌面前,附耳低语:“杨司马送曹将军家人回去后,放心不下,要来寻使君,不知怎么的,竟然跌落曲江中,已被一位娘子救起,送去了大慈恩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