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秉烛一路搭乘电梯来到地下停车库取车,上车后,他决定回家。他太累了,累到不想和人说话,累到不想做任何事。累到只想一个人呆着,试着让自己不再那么难受。特地买了离公司很近公寓的康秉烛开车回家只有一刻钟的路程,但这天驾车返回,汽车莫名绕到了天廊路。十年前,韩佳在这个地方救下陆封棠。而就在这一年,韩佳毫不留恋地抛下了康秉烛……康秉烛自虐地对比着自己和陆封棠的差别。蓦地,他想起一件事来——所以,这两件事谁先谁后?这其中,又是否有逻辑关系?在一个红灯前,康秉烛拿出手机检索天廊展览中心婚博会每年的会期。很快,他就查到了具体日期。陆封棠说,那起事故发生在婚博会开始的一周前,用最简单的减法,康秉烛不需要一秒便能得出正确答案——陆封棠和韩佳相遇的那一天,陆封棠出车祸差点丧生的那一天,正是,韩佳动怒打了康秉烛,并且忽然消失的那一天。绿灯亮起,康秉烛发动汽车。他的脑海一团乱麻,找不出逻辑的线头。他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可一时想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又意味着什么。因为心不在焉,他没有注意到旁边路口一辆试图压黄灯的货车高速驶来,在红灯前来不及刹车的大货车直直冲过来。在康秉烛终于警觉转头望过去时,大货车一头撞上了刚刚起步开到路口的康秉烛的梅赛德斯。康秉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多少时间过去,他的意识跳跃过一个空白的片段,接着,剧痛压倒传递在神经的其他所有知觉。当大脑终于能活动,脑海中闪过的短短不到三十年的人生,却截止目前韩佳的整整一辈子,无时不刻,他不是在等待着死亡。五岁前,韩佳每天早晨睁开眼睛在这个世界醒来,他花费最大力气做的一件事就是做好母亲或许会在今天死去的心理准备。母亲,她是这辈子韩佳唯一拥有过的亲人,自韩佳懂事起,他就知道,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对方很快便会离开自己,一去不回。那是相当严重的心脏病,谁也不知道哪一次病发会夺走病人的生命。韩佳三岁的时候第一次为忽然倒地的母亲打电话叫救护车,那时他在电话这一头又慌又怕,哭得缓不过气来——而当他四岁时,他开始熟练报出自家的地址,母亲的情况。当然,对于死亡的恐惧,他从来没有忘却。每天,他等待着死亡,恐惧地等待这死亡。直到那一天——那天母亲又一次倒在地上,他想要打电话,结果,拿起的听筒里没有任何声音。五岁的韩佳不知道是母亲剪断了电话线,他也不知道是母亲反锁上了房门,他拼命捶打门拍想要呼救,雷雨淹没了他的声音,他不停拨打电话,断掉的电话线让他只能徒劳挣扎,如此无能为力。很多年以后,韩佳终于明白当时母亲想要解脱他,想要让他不用在每天早晨醒来时,都抱着今天便是世界末日的绝望。那时候他才五岁,他什么都不知道,因为雷电断电的房间一片漆黑,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渐渐冰冷的母亲身边懦弱用哭泣来面对这个世界。之后,韩佳成了孤儿。他被送到孤儿院后,再也没有机会离开。没有人愿意领养他,因为,没有人愿意领养一个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孩子。从那时候起,韩佳开始等待自己的死亡。如果他不能比别人活得时间长,那么,他就只能在有限的时间里,比别人活得速度快。孤儿院里长大的韩佳用跳级快速完成学业。他在十七岁拿着全额奖学金来到大学。入学没多久,他开始兼职当家教。康秉烛是韩佳所教的第二个学生。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韩佳是真的不喜欢康秉烛这个男孩。或许那种情绪来自嫉妒,五岁成为孤儿,说是一无所有,却有着先天性心脏病的韩佳从来都不得不加倍努力来获取普通人随手可得的一点点幸福感,而康秉烛是那么得天独厚。他有着即便再调皮捣蛋也永远不会放弃爱他的父母,有能够让他轻易便结交到很多朋友的随和性格,有让他能毫无后顾之忧体会喜怒哀乐与肆无忌惮的健康身体,老天把所有的幸福快乐都放在他唾手可得的地方——然而,他却不知珍惜。他不知道感恩地珍惜自己拥有的一切,随意挥霍着幸运,不上进,不努力。那时韩佳心想,如果自己还有能够爱他守着他的的父母,他绝对不会令对方失望,他会用最用心的生活态度来回报自己的父母。所以,他不明白康秉烛为何能满不在乎的用任性和顽劣让自己的父母一次次失望。在他看来,康秉烛就是一个被宠坏的小少爷,仗着自己的幸运在那里毫无意义浪费着生命。如此理直气壮,完全不知道有多少人渴望着这样的幸福却求之不得。他懒得去理解康秉烛,只简单通过打击和刻意的轻视来激发对方斗志,让这个不服输的少年稍稍将精力转移到学习上。他从来没有尝试走近康秉烛,然而,康秉烛在不经意间,一点点改变了压根没有特别在意的韩佳对他的偏见。韩佳终于意识到,康秉烛有着可以让他变得了不起的心灵。令韩佳印象最深的那一次,康父康母替康秉烛庆祝第一次考试合格,他们邀请韩佳一起去某酒店用餐,韩佳和康秉烛搭乘同一部电梯上楼,只有他们两人的电梯发生故障,不仅卡死在半道,轿厢里的灯光也全部熄灭。韩佳讨厌黑暗。黑暗会让他想起那个雷雨天的晚上,那个夜晚,他一边哭泣,一边不停抚摸自己母亲的脸颊,然而,在他手心感受到的,只有越来越冰凉的温度。漆黑的电梯里,他开始发抖。就在这时,康秉烛忽然打亮了打火机。那是第一道照进韩佳幽暗世界的光。那时候韩佳指出轿厢在封闭情况下他们很可能会缺氧,但实际,他一点也不希望那道光熄灭。康秉烛在火苗后露出满不在乎的笑容。“你在发抖,你是不是怕黑?如果是的话,我会笑你的。”他说,紧接着他又补充,“不过我会一边笑你一边保护你。所以,没什么可怕的。”事后回想,韩佳应该就是在那一刻爱上康秉烛的。尽管当时他没察觉。真正意识到康秉烛对自己有多重要,是陆封棠的那起车祸。当时康秉烛故意翘了韩佳的课,他发消息告诉韩佳自己和朋友去天廊路玩。之前韩佳特地去考察过那个地方,的确有不少少年喜欢在天廊路玩滑板,但韩佳认为地势太危险,因为担心,他甚至管到非家教时间,多次阻止康秉烛出门。那天收到消息,韩佳骑车去那里抓人,还没抵达,远远就看到天廊路的路口,一群人围成一团。如果没有发生事故,那个路口怎么可能围那多人?韩佳开始心慌,他停下自行车,跑到人群中。里三层,外三层,一时挤不进去的韩佳只听到大家讨论那个男孩不该在这么危险的地方玩滑板。有大妈同情的说“他才初一初二的样子吧?”韩佳是从小等待死亡的人,从等他的母亲,到等他自己。他以为自己已经看淡死亡,可康秉烛让他重新体会到真正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