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章秉烛游(七)◇
◎微醺◎
秉烛游(七)
汴都虽无宵禁,但除却樊楼周遭之外,其余地方约莫在人定便会陆续灭灯,在沿河的一溜铺子纷纷关门之后,周檀叫河星和水月带着二人今日买的料子和首饰上了马车,贺三和车夫坐在外面驾车,一行人先行回府去了。
二人在汴河大街上逛了一下午,入夜时又在沿河的小摊子前吃了两盏甜食,待把随从打发走之后,周檀带着曲悠从一条偏僻的小路下到了河边。
汴河十二桥下黑暗的桥洞里,黑衣撑着一只仅有一盏暗灯的小舟在那里等候。
汴河已不如一两个时辰前那么热闹,河边的花灯灭了不少,只有晚归的摊贩在收拾着摊子,曲悠坐在船头,低头看见汴河水中映了一轮清寒的月亮。
小舟静静地经过尚有人声的街道,在黑暗的河面上留下一道水痕,周檀在她身侧坐下,没有说话,她不知为何,想到了论语一句“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周檀想要做的事如此之多,倘若不行,可有人陪他坐着木排去海上漂流吗?
水面晃荡,尚未熄灯的春风化雨楼从二人眼前掠过,曲悠瞧着楼顶飘扬的红绸,突然问了一句:“我一直想问,你为何会有好色的声名?”
史书上的“好美色”多半是从《春檀集》中几首浪荡诗句中推测的,如今周檀还没有写出那几首诗来,她却在嫁过来之前就风闻了一些对方不堪托付的传闻。
可是细细看来,周檀简直比正人君子还正人君子,叶流春告知曲悠,她与周檀早在临安便相识了,后来她初来汴都之时,周檀还帮助她在京都府落了籍,纵然如此,两人还是生疏得如同不认识一般,每每说话都是淡淡的。
他上春风化雨楼多半都是借地会友,刑部女子少见,家中侍女见了周檀连头都不敢抬,赴宴时倒是常有女子议论他貌美,如今他结亲,无人敢来搭话,据高云月透露,就算是之前不曾结亲,搭讪的女郎也总会被他冷言冷语劝返。
“我刚中状元之时,差点在榜下被一群老大人捉走,”周檀沉默了良久才开口,语气淡淡,带一些微不可闻的自得,“过皇城内街时,宰辅的嫡长女低头看我,将玉簪落在了我的怀中,你可知此事?”
曲悠笑道:“略有耳闻,状元郎覆花过前街、墙头倾步摇,正是佳话,千岁风流啊周大人。”
感谢亲友云月提供八卦。
周檀轻轻地摇了摇头:“这传闻错了。”
曲悠一愣:“啊?”
“时任宰辅是老师,老师不曾有后嗣,哪来的嫡长女?”
周檀苦笑道,“只是传闻太盛,当时在城墙上倾玉簪而下的,是后来宰辅之女。”
“那……岂不是傅庆年的女儿?”
曲悠微微张嘴,讶异道,“贵妃?”
周檀不置可否:“老师想帮我拒亲,我却不愿让他替我做恶人,加之任氏的门槛差点便被提亲的媒人踏破,迎来送往,我不堪其烦,出了个昏招。”
曲悠大致猜到:“你写了两首艳诗流出去?”
“我……不想娶妻,未婚年少,浪荡些,虽被诟病,但无伤大雅。”
周檀在她身侧拂了拂自己宽大的衣袖,声音有些涩,“此举果然行之有效,半月之内媒人少了许多,后来我便外放了,再回朝不久,就是燃烛一案。”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曲悠却明白了他的意思,燃烛案后,周檀声名狼藉,再无清流文臣肯嫁女,武将女亦不喜如此夫君,高则虽有意,但彼时高云月正在同太子议亲。
周檀已然加冠,德帝一直有心赐婚牵绊,只是每次都被周檀拒绝,直到他遇刺之后,才叫德帝抓住了个机会,随意赐了一门婚事下来。
“贵妃赐婚,一是为了绝高氏心思,二是期待我家宅不宁、焦头烂额,如果不曾生乱,便同陛下一般,想给我找些牵系。”
河上风冷,周檀脱了自己的外袍披在了她身上,“你是史官女儿,又有才名,合该最嫉恶如仇,甚至不堪受辱,未过门便自戕——他们就是如此想的,只是你……”
只是连周檀都没有想到,她出乎众人的意料,来时全无爱恨,甚至因为那个暧昧的梦对他带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好感,二人一步步行至今日,说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
不过曲悠仍没明白:“什么叫想给你找些牵系?”
周檀顿了一顿:“倘若……宫中内外都知我和夫人鹣鲽情深,陛下、贵妃、傅相,甚至太子和执政,想要我妥协,只需要对你、对你父亲、对曲家动动手指头,他们手段诸多、心思不定,我可以谋定而后动,你们若在其间受了什么折损,该如何弥补?”
“是啊,就如同任氏一般,”曲悠也沉默了,“当时若叫他们知道,你费尽心思筹钱,在牢狱中托人打点,任大人这样的遭遇,恐怕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宴席之间,我少与你同列,巩氏与你作对,我也没办法替你出头。”
周檀扶着船沿,目光闪烁,“你上次来东门接我已是不该,幸而太子信了市井流言,以为这不过是表面功夫。”
他转过头来,目光映着逐渐远去的灯火丛林:“你当初……心疼我的声名,我却只恨它烧得还不够热烈。”